52、052 ...
-
“玉藻前大舅不敢回京都。”
晴明几乎一瞬间就能想到这里边定然有所联系。
京都是大和族的人文中心，就如同一千年后的东京人一样，平安时代的京都人看其他地方也是看乡巴佬一样的存在。
在大和政权之中，想要得到更高的地位，最重要的不是你的成就，而是看出身。
当然，在这个把举国文化精粹都汇聚于一地的时代之中，这样看出身选官倒也没什么毛病，因为外地人根本无法接触到一些上层知识，更别提能力。
所以，在晴明看来，玉藻前想要隐居，即便是在京都的近郊也好，总是在京都圈中的，想做什么也都方便，而琵琶湖这个地方的选址实在是有点莫名其妙。
除非是他根本不敢回京都。
而京都有什么呢？蛇眼。
可以断定，玉藻前见过那条蛇，但他们一开始并没有发生冲突，不然这只大妖不会在京都守了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反倒是娶妻生子之后，才急急忙忙离开了自己的老地盘，一刻也不敢多留的样子。
是怕妻儿成为自己的弱点吗？也不一定，他们必然已经发生过了什么冲突，才会产生联系。或者说，千代见夫人过蛇，即便是在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
阴阳师陷入了新一轮的头脑风暴，白鸦也眉头紧锁，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他能确定现在的自己尽全力可以和玉藻前打个平手，但留下那样的刀伤却做不到，凤凰火当初给出的情报里并没有关于上一次轮回的事情，这一只是从哪个时间节点里偷渡过来的，目的是什么，他们一概不清楚。
如果鸦想活，就迟早要面对杀死自己的选择。
“我不介意、我一点也不介意……”他小声念叨着，像是要催眠自己，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那道被咬伤无数次的伤口再一次用血液治愈了他。
这样就很好。
冷静下来。
我做得到。
他深吸了一口气，竹木特有的清新气味立了大功，原本不甚安分的精神也逐渐平静下来。天生太阳属性的亚人比之其它血脉都要顽强许多，倒不是说强度上，而是指一种奇怪的韧性，想活活不好，想死死不了，就这么半吊着、让人觉得这种光明生物堕落之后似乎也没什么危险性。
但这种痛苦只有本人知道。
鸦也不想和别人分享这些有的没的。
现在他直灵之中的四魂只剩一条，记忆缺失导致的无从解开诅咒，以及还需要和偷渡来的另一个自己来场性命对决，但这些在鸦看来并不算多严重，朝不保夕的时候有的是，面对未知的敌人他也不是第一次了，而所谓的“死亡”，更是每一个执刀之人在拿起刀剑之时就该想过的问题了。
没有自己永眠黄泉的觉悟，又怎敢将他人性命轻言取之？
他怕的是自己死的太早，不是个时候。
白鸦的求生欲从一开始就近乎没有，为数不多的责任感还是看在主家晴明是个未成年弱鸡的份上，以防带坏小朋友，不得不承担起全家的良心这一职责。
他是屈服于命运的人，从一开始就是。所以他不希望任何人被他这种丧气所感染到，他们做什么都好，想当高官，想成为力量强大的人，或是想拥有举世无双的声望和地位，这些都没有问题。
只要出自于本心。
“晴明sama，”他出口打断了阴阳师的沉思：“您已经做好决定了吗？”
晴明先是一愣，而后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才重重的点头，“嗯，我已经有所觉悟了。”
即便要辜负父亲大人的期待，他的未来也不可能再安安静静的做个正常官员了，家族到了这一代里只剩下了他一个男丁，振兴安倍家本来就是他的责任，但就算是这样，他也不想违背自己的心。
妖怪们的世界比之人类一样精彩，在见过这样的风景之后，谁还会喜爱一成不变的贵族生活呢？宴会、狩猎、郊游、节庆，美好的东西很多，但那不是他想要的，男人如果遇到了困难和机会只知道畏首畏尾，那也未免太过懦弱了！他想要走出来，而不是坐在阴阳寮，困顿于那座写为“风雅”的城中。
“karasu，从参与到事件中的那一刻起，这丛火焰就必然要燃尽些什么才能停息了。”
墨发的少年一只手紧握着毛笔，语气坚定而不可质疑，在鸦的眼中，他整个人像是在闪闪发光。
多棒啊。
即便这只是个少年时、对刺激而精彩的冒险所产生的妄想，在成长到一定稳重的年纪时说不定会嘲笑自己异想天开的美梦，但现在的主家是真诚而良善的，拥有着自己的信念和一往无前的动力。
就连自己，也无法承认现实的残酷一定就能将他击垮，反而能从中汲取到了挥刀的力量。
有着这样的主人作为后盾的话……是自诞生以来，再幸运不过的事了。
“……那就准备好迎接葛叶夫人的训斥吧。”
常年顶着一副傲慢脸的式神难得露出了一个近乎可以称作为温柔的无奈笑容，只是这笑容太过短暂了，恰如初春融雪，一晃而逝，让人恍惚以为他依旧是那个对万事万物都报以着嫌弃态度的白鸟，而刚刚那只是错觉。
“欸——？！”
晴明只被这难得一见的美色迷惑了一瞬，就想到了式神说这句话的意思。
对哦，下午母亲会过来！
“我刚刚……”
看着阴阳师错愕的脸，妖狐似笑非笑的说：“某人刚刚发表了十分伟大的、说要违抗父命的言论——”
“你听错了，”晴明正色道，“这是为了保护在京都工作、手无缚鸡之力的父亲大人而说出的贤孝之语！”
“噗，我信你个鬼……”妖狐嗤笑。
有狐狸这么一打岔，气氛倒是好了不少，白鸦叹了口气，无奈的从行李箱中掏出两个盖得严严实实的竹筒杯，“要吃点心吗？”
“咦，今天是竹筒糯米饭？”老饕妖狐迎来了一天中最为期待的环节。
白鸦无语：“早上起来没那么多时间蒸糯米，你想太多了。”
随即招呼房顶上盯梢的两只小鸟：“童男、童女，下来吃点心了！”
两只小鸟才没有狐狸那么挑剔，一人一只小竹筒，晃一晃，“是牛乳！”
再看阴阳师那边，已经插了根嫩苇芯喝上了。
白鸦：“在驿馆要收拾东西，没时间做别的，煮了蜂蜜牛奶凑合一下。”
“喔～这东西在这边超贵的欸！不愧是karasu大人，有品味！”
晴明一看，乐了，“这是拿咱家之前剩下没吃完的果子换的，厨房还剩了小半桶。”
妖狐惊诧：“朝廷已经瞎到这份上了？”
白鸦不太自然的轻咳两声，低声道：“我直接跟牛换的。”
“……不愧是你。”
这年头懂得“甜”这一概念的只存在于上层阶级，同样早早传过来的牛奶也只能少量满足最尊贵的那一批人，更何况中津国畜牧业不发达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像是安倍家这样的小贵族想把牛奶当水喝那是想想都不可能的，于是乎，白鸦只能从其他方面着手，例如半夜拎着水桶跑去牧场偷家。
至于今年天皇能不能喝上奶，关他屁事？
连熊猫毛都敢薅下来做窝的鸦科大佬根本不在乎！
叼着天然吸管一边喝牛奶补充幸福感一边研究占卜结果的阴阳师想了一下，还是觉得该给众人打个预防针，“如果玉藻前大舅真的和蛇有关系的话，我们还是要做好随时会发生冲突的准备，讲真的，我并不确定他在这件事中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而鸦，”他看向看似无事实则紧张的要命的白鸟，“不排除是上一次轮回的那一只‘鸦’毁去了我们这一只记忆的可能，甚至于忽然拥有灵魂这件事也来的突兀……唔，凤凰火说同位体之间会有感应，对方会不会是不想被追踪到才会提前夺去了其余的那三魂……”
晴明是看过的，白鸦的灵魂壁垒薄弱的可怕，只要是个有几分本事的小妖怪就能钻空子的那种，说实在的，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还是自己，这种可能性其实是最大的。
“而现在的情况就是，第一，我们不知道对方想要干什么；第二，鸦被夺走的记忆中有他不想让我们知道的东西；第三，我们不知道他是否和凤凰火有所合作。”
对于从未来而来的人，在信任的同时报以警惕才是最该摆正的态度，晴明狠狠嘬了一口吸管，“或许我们可以找找玉藻前大舅这么惧怕大蛇的原因。”
“多拉拢一个是一个嘛！”
毫无疑问，玉藻前已经异世妖怪中的战力天花板级别，能有这样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现在对方还只是把他当做义兄妹的孩子来看待，这才给予了颇多善意，但是晴明可不敢保证，真的触碰到了对方的秘密后他不会翻脸。
“那就做两手准备好啦，”妖狐甩甩不知道什么时候露出来的尾巴，“刚好今天您也能问问葛叶夫人知不知道这件事情。”
“我也是这么想的。”
葛叶姬是拥有传说的大妖，就算是晴明不太想承认，目前关于白狐葛叶的传说都是目前京都传唱了十几年都没消停下来的热门话题，他亲娘本就不弱，现在更是想不强都不行。
不怕大舅子翻脸。
起码今天不怕。
阴阳师在心里已经确定好了自己的定位，只要操作得当，不管是朝廷、是本土妖怪们，还是来自异世大妖的善意他都可以从中获益，并且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反倒是这几方彼此之间的深仇大恨比较难办……唔，这样的话太亲近其中之一也不太好，适当的拉开关系也是要注意的。
历史上的安倍晴明活到了八十多岁，期间斗倒了无数有本事的同僚，最后凭借着慧眼识金早早登上了藤原家的大船、官职一路水涨船高，更在死后被争气的子孙们疯狂提升名望和册封，蛰伏、而后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这是注定要刻在他骨子里的东西，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时代，哪有什么清清白白、谁又能一直光风霁月？
不过是皮相罢了。
上边的人喜欢什么样，就让他们看到什么，这就是宦海沉浮八十年一直顺风顺水拿着赢家剧本的至高道理。
只是现在的少年还不知道。他只是做出自己认为最正确的思考，并且执行下去，也完全没有想过自己可以舍弃现有的、不符合常理的一切，按照父亲所指定的道路安安稳稳的活下去，去做个“正常人”。
“小生现在明白您为什么这么看好他了……”狐狸有一口没一口的咬咬竹筒边，看向若无其事的白鸦，“这小子完全就是机遇主义嘛。”
说是什么狐狸崽子，芯子里却更像个狼崽子。看似全局他最被动、最惨最无奈，但哪边都不招惹，明明处于被保护的位置，却还能利用这个方便几方获利，视危险于无物……
讲道理，这件事如果他真的能够凭借这种投机取巧的方式解决，不管最终哪方胜利，他安倍晴明都是这个时代最瞩目的那个人。
妖狐在这里小声跟鸦咬耳朵，嘀嘀咕咕的，鸦听了也没反驳，只是摇了摇头：“不完全是这样，你不了解他。”
“怎么说？”狐一郎挑了挑眉。
“晴明大人对自己的定位是人类。”
不管外界、甚至连妖怪圈子都已经公认了安倍晴明乃是半妖，他对于自己的定位仍是人类，这就说明了一点，他就算再怎么中立，也不会背弃京都，如果是完全的机遇主义，他大可以身份一甩跑去当妖怪，造几个传说活几百年不香？
白鸦活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阅历吊打全庭院，可以说活了百八十年的妖狐对于人类根性的了解也没有鸦更深厚。晴明固然取巧谋利，但这也是在不伤害任何一个盟友的情况下，甚至于这个人是站在京都的土地上在讨厌京都，但又不得不保护它不受伤害。
生在这个时代有点可惜，白鸦可以看得出来，晴明喜欢的是京都本身所代表的“知识”和“传承”，他受过贵族圈子的排挤，对于官僚主义会带一些下意识的厌恶不喜，但又不得不依靠它来达成一些事情，甚至于保护自己不受到伤害，他试图喜欢那些活在最底层的可怜民众，却发现在他们身上根本看不到未来。
“这样的主家……一直都活的十分孤独。”他这样评价。
妖狐用一种不解的眼神看着晴明，又看看鸦，“怪人，你们都是怪人。”
“就当是吧。”
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白鸦也不指望能有人理解这样的感情，自从发现自己的确活着之后，鸦也想了许多，连他这样毫无进取之心的败犬都有生存的资格，那么很多事情反而不需要较真了。
他是喜欢收集耀眼之物的鸦，把亮闪闪的人从这片已经破败不堪的乐土保护起来、让他继续发光不是应该的吗？
这种情绪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05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