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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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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徐绪第七次配送静安路八十三号的外卖,开门出来的人应该和他年纪相仿,这样猜测的原因是他曾见过这人穿着绣有光华中学校徽的衣服。
不确定的原因是这人比他高了一个头,身材扎实得像个成年男人,并且用成年男人看女人的眼神看他。
尽管这样,徐绪每次看到静安路八十三号的外卖,还是飞快地抢下单子,因为这人能给他额外的足够多的小费。
他可以看到小费的面上,勉强忍受那种赤'裸又下流的眼神。
“衣服湿了,进来擦擦。”
不同于以往默片式的交易,徐绪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是一种和沉默寡言较搭的低沉声线。
那道目光还是紧紧黏在他的身上,徐绪皱眉退后一步,双臂垂在身体两侧,任由洗得宽松发白的短袖湿漉漉地贴在身体上,透明得一览无余。
他没法矫揉造作地抬起手环住自己,他是男性,根本没什么看头,徐绪在心里不断劝慰自己。
都怪这三伏天该死的雨,说下就下根本不给他躲避的机会。
“不用,我要走了。”徐绪咬着牙根尽力让自己礼貌些,但是脚步却没动,因为小费还没到手。
敖野望侧开身体,棱角分明的下颌像是指向徐绪的剑,充满威胁道:“别啰嗦,进来,我给你拿钱。”
徐绪有点犹豫,他目光轻而快地扫过门口的人,黑色宽松的运动背心,看起来没有裤兜的沙滩裤,手上也只有刚刚接过去的外卖。
确实没有放钱的地方,或许他真的需要回去拿。
徐绪缓缓道:“我身上湿的,不方便进去,我可以在外面等你。”
足够有礼貌吧,没人愿意放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进家门。
可是徐绪听到一声冷笑,那人用手撑开门,回头盯着他,像是看破了他心中的小算盘,且嚣张地威胁。
不进门,就没小费。
这是独栋的房子,玄关很干净,只放了几双鞋,徐绪四肢僵硬地站在门口,他脚上被水泡得开胶的帆布鞋已经在光洁发亮的地砖上留下了痕迹。
他开始感到后悔,这种情绪倒退到第一次配送八十三号的时候,他不该接小费,以及不该抢八十号的单子,再近一些,他不应该跟着进来。
“抱歉,下单的时候不知道会下暴雨。”敖野望从墙上的挂包里取出了钱,阻止了警惕过剩开始不自觉后退的人。
“这……太多了。”徐绪看着五张红色钞票底气不足地说道。
敖野望微微靠近了些,声音放得很轻,“这是你应得的。”
徐绪的感知算得上灵敏,如果他没有被巨额的小费惊到,应该会发现这人说话带有很严重的诱哄成分。
“谢谢。”徐绪抿起没多少血色的唇,“那我先走了……”
敖野望突然打断他的话,突兀地问道:“你是打暑假工的学生吗?”
现在是八月,加上徐绪看起来年纪很小,敖野望没理由不怀疑他是学生。
但是徐绪否认了,“不,我成年了,没有念书。”
“是吗?成年了。”敖野望很随意地反问,最后三个字咬得很轻,嚼在舌齿之间根本没有吐出来。
徐绪的感知开始上线,察觉到他话里暧昧的思量。
“我要走了!”徐绪不由得提高声音,冷着脸飞快转身,敖野望比他更快,拽住了他瘦伶的手腕。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徐绪想到一万种反抗的后果,两人力量悬殊,身份悬殊,最后的结果可能他要在监狱里过完下半辈子。
而另一种,他早已忍受了各种屈辱,不差这一件,或许他还可以得到更多好处,因为这人看起来对他很感性'趣。
他想了很多开始卸开手臂对峙的力量,同时敖野望也松手了,他怕再抓会儿这个显得冰冷倔强的人会哭着来咬他。
“穿个外套再走,别感冒了。”
最后徐绪穿着比他大了一个号的黑色外套头也没回地离开了。
回到停车的地方,徐绪把外套脱下来叠好装进干净的袋子里,这个过程中他摸到布料光滑的触感,闻到残留的浅淡香味。
这些都不断提醒他不该穿着外套去送外卖,结束最后几单,回家的时候,他的衣服都半干了。
筒尾楼在一众拆迁房中紧紧簇拥着,乱七八糟高矮不一的楼层,被空中纵横的五颜六色的晾衣绳牵扯在一起,远远看去,像是缝补又挣裂的伤口,露出密密麻麻的线。
徐绪拎着大塑料袋,里面装的是饭店要处理掉的食物。
他长得好看,肯干活,不惹事,尽管不会说讨喜的话,也深受几个店老板的喜欢,愿意给他干净的丰盛的食物。
靠着这些施舍,在吃的开支上,徐绪省下了一笔不小的钱,可以用于即将开学的生活费,以及母亲每月的药钱。
在二楼上三楼的间道中,传来砰砰的声音,徐绪一脚跨了三阶楼梯冲上去,灰绿色斑驳的铁门苟延残喘地颤动,来自门后的撞击还在持续。
间或传来女人尖细的嚎叫怒骂。
隔壁门开了条缝,顶着一头小卷的中年妇女说:“小绪啊,你妈这是又犯病了吗?要不你白天出去的时候给她喂点药?”
徐绪耷拉着眼皮,看起来有些无奈,他小声说:“医生说药不能乱吃。”
医院开了安眠药,特意嘱咐藏在病人找不到的地方,在她连夜不睡的情况才能吃,而不是为了让她安静而喂药。
可是邻居不会想到这些,“那你妈妈这样闹也不行啊,楼下楼下都听得到,我头都疼了几天了。”
徐绪低着头,等她抱怨完才说:“我会想办法的。”
“每次都这么说,该闹还是闹……”
那条缝不满地关上了,徐绪松了口气,快速开门,像是有预感一样先抬了条胳膊护住头。
椅子腿砸在手臂上,徐绪闷哼了声。
“谁让你锁门的!我是看出来了,你想把我饿死在这里!”女人蓬头垢面地坐在轮椅上,扬着上半身要扑过来打他,“早知道生下来就把你掐死!”
徐绪这次没躲,用力推了下,结果女人连人带轮椅仰摔了下去。
“你个小杂种终于忍不住了?开始打你老娘了,你看不惯滚啊,这是我的房子!你给我滚出去,没用的废物,生下来有什么用,讨债的鬼!”女人躺着骂骂咧咧,说完开始哭嚎,鼻涕眼泪糊了整张脸。
徐绪没理她,进厨房把菜倒进锅里,然后进主卧收拾乱七八糟的餐具,里面的饭菜全部撒在了地上,他母亲总是不好好吃饭。
但是又没决心把自己饿死,去年从三楼翻出去恐怕是她最大的勇气了,最后付出了一双腿的代价。
冷了的油粘在掉色的木板地上,徐绪拿着抹布擦地,脑子里闪过八十三号房子的地板,比他家厕所的镜子还要干净。
今天比较幸运,两个素菜和红烧肉,把碗筷摆好,徐绪才拧了张热毛巾,把客厅里哭累了的女人扶起来,给她擦干净脸,推到桌子边。
“你白天安静点,吵到别人了。”徐绪给她夹了坨肉,很快那肉被挑飞在桌上,他没脾气地夹到自己碗里。
“哼,吵到谁了?我在我自己房子里吵,碍着谁了!下次谁敢说,我放个喇叭在她门口叫!”
徐绪闷不吭声地刨饭,他不擅长辩论,或许他该想点其他办法。
确定两人都吃饱了,徐绪眸光停在桌边的一块油渍上,像在报告和自己无关的事,“九月到了我去上学,会拜托隔壁王阿姨给你送饭。”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空气中的不安分因子开始膨胀,随时能炸开。
“上学!”随着变调的声线,桌子上的碗筷全被扫下去了。
“你哪来的钱上学?”女人急得面红耳赤,瞪着的一双眼睛放在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骇人。
“你别管。”徐绪躬着身子收拾地上的碗筷,想着下次要说什么还是把碗收了再说,碎掉几个盘子也是要用钱买的。
“你长大了,翅膀硬了,你以为考上大学就能逃吗?像你这种人,一辈子就只能住在烂楼里,拖着你疯子老母,我不死,你就得拖一辈子!”
尖利的声音不断刺激着耳膜,徐绪没多少反应,去年他高三的时候,这些咒骂已经反反复复灌进他的脑子里。
有时候他也会犹豫,或许她说得对,上学有什么用,学费,生活费,要治病的疯子母亲,可能没逃出烂楼,贫穷就把他压得寸步难移。
“说话啊!这么想跑,那时候你怎么不等我死在楼下!”
徐绪一个没注意,就被扯着头发打了几下,脸上火辣辣的痛,是被她长指甲刮到了。
他腾地起身,腮帮子咬得紧紧的,“那你怎么只从三楼跳下去。”
真想死,直接从天台上跳啊,什么时间不可以,偏偏在他高考的时候跳。
就是吃定他只有一个妈,舍不得她死,才敢这样绑着他。
“呵,你肯承认了?你就是恨我,巴不得我死!”林玉英苍白细瘦的胳膊激动地挥着,薄薄的胸膛起伏不定,“你觉得我拖累你了!是你!明明是你害了我,如果没有你,我现在就不会这样!你个没用的东西……”
“是儿子,怎么不娶我,哈哈哈,杂种贱人,明明明说要娶我的……都怪你,拖油瓶……”
林玉英张着嘴神经质地念叨,抽搐着面皮,声音时高时低,语序混乱。
徐绪罕见想要反驳的话说不出口,比如他也不是很想被生下来,不过人又犯病了,说了她也理解不了。
五岁以前他还在乡下跟着外公外婆,比起寄人篱下,被人指指点点叫杂种,他更期待外婆口中败坏家风,给人当小三的妈妈回来接他。
徐绪后来想想,五岁以前过的日子才是正常的,至少不用明白母亲也会怨恨孩子。
也不用清洗来来往往的男人留在他母亲床单上的污秽,也许年纪大了,也许钱凑够了,林玉英买了房子消停了。
徐绪安心上了初中,没过多久,林玉英就开始精神失控,医生说是躁郁症,他不太明白,只觉得生活越来越累。
第二天一早,徐绪照常端了饭菜放在床边,出去的时候林玉英还没有醒,这次他把卧室门锁上了。
就算动静大了,邻居也听不太清楚。
还有两个礼拜开学,他得多接些单子,中午十一点,静安路八十三号的外卖又出现在屏幕上,他只犹豫了会儿就被另一个骑手抢走了。
徐绪低着头,长腿跨着电动车,阳光从樟树上穿过,一块块落在他汗湿的紧绷的侧脸。
他应该把衣服还给那个人,就算没有单子也该去一趟,这样打定了主意,徐绪心里安定下来,一刷新,静安路八十三号又出现了。
徐绪:……
手指飞快点了下,徐绪抹了把汗发动车子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