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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寒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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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里面那个顾影就是咱们世子爷的婚约之人?”
晚间廊下,守夜的两个姑娘挑着两盏灯笼对坐着打哈欠。
房中的灯火未熄,顾影靠在窗边的孤影于荒寒月色下轻轻笼在窗户纸内。
“父母双亡,于朝堂之上又不能帮衬咱们王府,这样的世子妃……”
萍香原是个不安分的丫头,两月前买入府中,仗着自己脸蛋子在一干下人中尚好,又听闻永王世子之名,便生出几分以下魅上的心来,前两日,好容易塞进银子求了王府管事将她调到世子身边伺候,眼瞧着就能使出些花样手段,却横来一位定下婚约的世子妃丢了到手的肥差和前程,自是满心的怒气,几次三番口吐怨言见顾影都不与她理论,便不分尊卑随意排喧起主子来。
“要我说呀,这老王爷也只是碍于情面才没提退婚吧?放眼这卿临帝都,哪家的官宦小姐不比她好?王爷王妃客气一声,她还真就腆着脸住在王府里,真把自己当主子,不知她原是什么小门小户里出来的,也配我等伺候!”
一番话说的是愈发没有规矩,边上的梨香听的是心惊肉跳,忙喝止萍香。
“嘘……”
“姑娘还没睡呢!你悄声些……万一被听见了……”
萍香往屋里瞥了一眼,面色不屑,扬声道。
“一点家势背景也无的孤女,就算是她听见了,又能如何?”
晚风骤至。
夜色间陡然传出一丝冷笑。
“没有家势背景?”
月色下一个男人自转角的暗影缓缓走出,脸上是戏谑的笑意。
“从今儿起,这永王府就是她的家世背景。”
来人正是秦奕,负手而立,半张脸隐于暗处,两个丫头登时吓的面色惨白,萍香更是怕的忘记起身行礼,只还愣愣提着灯笼不知所措。
“以奴欺主,这样的奴婢还留着过年不成?阿业,给我打出去!”
“是。”
秦奕回头吩咐阿业,随即从后头赶上来一众家丁登时反绑了萍香拖了下去。
“不、不是的,世子殿下、世子殿下!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殿下!殿下!!!”
另一个丫头愈加瑟瑟,忙一头跪倒。
“世子殿下恕罪,奴婢知错,以后再不敢了,定当本分伺候姑娘!”
……
顾影捧着暖炉走至门边,一手撩开冰冷刺骨的珠链帐往外看去。
卿临落下细雪,月色荒寒朦胧,水月仙馆的廊中却因那少年郎的到来点起了数盏明灯,映照面前男人的脸庞都有些许暖意。
他双手抱胸,挑着眉旁若无人的走进了顾影的屋子,左右打量,登时觉得这也不好,那也不顺眼。
“阿业,怎么办差的呀?都什么时节了,水月仙馆还在用珠帘帐?赶紧给我换了。”
“这屋子里也太冷了,快叫人多送几斤银骨炭来。”
“啧啧啧,到底谁置办的摆件?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永王府不曾领月俸的……”
阿业站在房门口没有入内,一一听了派人修缮。
挑挑拣拣许久,秦奕一屁股坐在了椅上,摆了摆手喝退左右,阿业带着一干奴才缓步退出。
整个水月仙馆登时只剩他二人。
屋里银骨炭烧的暖人,飞舞的小火花夹带着热气。
在一旁默默良久的顾影缓缓看他。
“殿下,夜深了,咱们这么说话……于礼法不合。”
秦奕倒是松乏的往椅背上靠,闻言轻挑一笑。
“礼法?大岐还有谁不知道你我婚约?我今晚就是歇在了这,谁又能说什么?”
顾影原意只是提醒,听他这话一说,心下便生了些恼意,可这男人的泼皮无赖之语她又偏偏不知怎样驳他,正蹙眉不语,又见少年郎两腿一跷,看向她又笑了。
“我就随口胡诌的,你别恼。”
“原是我老爹牵挂,怕你不周全又受那起子势利眼的气才想着来瞧你,那些个刁奴……”
顾影微怔。
萍香的话,其实句句都落在她耳朵里,只是她不能计较,也无法计较。
说到底,她算什么呢?
没有名份,没有家势,没有倚仗,要她拿什么管教不听话的下人?
她父母双亡,于这世道上摸爬滚打,见过这世间最无耻的面容,纵使后来有师父爱护,可她仍免不了吃苦头挨欺负,她今日入王府,衣食住行都已是无匹的富贵,他却担心她受刁奴欺辱,恐有不周。
风雪中冷惯了的人,一点暖,就已足够。
“多谢。”
顾影看着那个嬉笑着起身便要走的少年郎轻声道谢。
“没多大点事,男人么,待自己的婆娘好那是应该的。”
秦奕没敢看身后的姑娘,大踏步走入细雪中。
心想自己还是机智过人。
今日午后,大内便传来了旨意,十日后南昭国的公主抵达帝都,此时和亲人选未定,圣上要他那日上殿赔礼,重定议婚人选。
如果此时和顾影退了婚,那人选想必又好死不死的落在他脑袋上。
秦奕惆怅的叹了口气。
他惹下的麻烦,若是不能好好摆平,两国烽烟乱起也不过是片刻间的事,原先便想好了,此时的顾影就是他的保命符和挡箭牌,才得好好笼络挽留,等这阵子风头过了,再慢慢谈及退婚不迟。
今晚他此来,原是为了拉好感,好让她日后听他摆布度过危局,谁知无意撞见她被刁奴欺负,心里头竟一时怒不可竭,亦是满满的羞愧难当。
王府里的奴才也是知道并无人替她做主,晓得她柔善可欺,才敢那样肆意妄为。
可他自己不也正是如此么?倚仗着权势迫她留在王府,逼她承认婚约,将她一个孤女推到人前搅进朝堂政事的浑水里。
连他对她的那点好,也不过是为了收买人心。
呸!自己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秦奕在夜色中狠啐自己一口,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
冒雪出了水月仙馆,候在一旁的阿业跟了上来。
“阿业……”
“?”
阿业疑惑。
“我这……是不是无耻了些?”
阿业心道一声殿下你才发现,话到嘴边急匆匆转了个弯。
“殿下这般……就情势而言并无不妥……只是这样的事……君子不为。”
语毕,雪中的主仆二人陷入良久缄默,同时叹了口气。
……
水月仙馆中的贵客隔着花窗望着主仆二人渐远的身影,眼仁中泼墨一般的黑。
顾影踏雪在月洞门下站了许久,小丫头梨香才回过神来,看向自己的这位主子,心中暗自乍舌。
屋子里烧着暖烘烘的银骨炭,她却非要站在院子里,看细雪落在青丝满头。
一身的冰霜,冷的刺骨,她站在雪地里却没有一点挪动,若不是她呼吸间还有隐约雾气,几如死物。
“十年心事苦……”
顾影似说着什么,可那声音太轻,随即便消散了。
“姑娘,外头冷,快进屋吧。”梨香从屋里拿了披风捂在她肩头。
“姑娘方才说什么?”
似是冻的狠了,顾影轻咳了两声,微喘着攒出一个微笑。
“没什么。”
那晚,她咳了一夜。
第二日,秦奕便听下人来报顾影旧疾复发,病势凶猛已然不能下床了。
“怎么伺候的?!”
秦奕火急火燎赶去水月仙馆,隔着重重帘帐看到顾影病势沉重气的眉毛倒竖。
正值南昭求亲使团约见,九日后便要带顾影入宫的,此时将她捧着放在心尖尖上都来不及,竟还让她在王府突发急病?!
“姑娘……姑娘是……”梨香跪倒在地吓的缩成一团。
“不关她的事。”顾影听到动静,扶着床榻强撑着要起来,“是我……咳……是我身上有旧疾,一入冬总要发病的……”
她一番话说的吃力,气若游丝,秦奕一听更是着急,忙阻止她起来,转头大踏步迈出水月仙馆去叫太医。
地上的梨香见他走了,抬起头对着顾影含泪道:“谢姑娘疼奴婢!”
顾影靠在榻上,抬手示意她起来。
不一会儿功夫,秦奕便带着叶太医急吼吼进了院子。
“她究竟如何?”
大夫尚捻着小胡子号脉,一旁秦奕按耐不住似的问。
叶太医起身作礼。
“回殿下,姑娘冬日里寒症原是旧疾,只是近日受凉,加之气机郁结,是以病势凶猛……”
“那您说到底怎么做?”秦奕打断老叶掉书袋。
“待微臣开服药,好好养护,应保无虞。”
“好、好。”
秦奕点头如捣蒜。
叶太医走出屋子,回望床帐里的顾影,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年纪轻轻的便作下这样的病根……”
这边屋里秦奕听了太医的话,稍稍安心,坐在椅子上轻松了口气。
“你近日有心事?”
顾影沙哑着声音问。
“嗯?怎么说?”
“你近日总叹气,是因着我的事添麻烦了?”
透过层层床帐,顾影的声音微弱。
“没有的事,倒是你,太医说你气机郁结,才是有心事的样子?”秦奕想到大内的旨意,片刻心虚忙转移话题。
顾影缩回伸出帐外的手,忍不住又咳了几声。
“不是什么心事,卿临地气阴寒,触发旧疾罢了……”
“都说医家最知保养,你才多大年纪,竟有这样的弱症。”
顾影闻言,有片刻的失神。
那年冬天的长街太冷,悯洲万里冰封,一个十余岁的孩童在风雪中冻晕过去,即使师父妙手幸得以捡回性命,却也至此落下寒症,每年冬临,总要一场大病。
顾影望向窗边飞雪。
“这样的事,岂人力可保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