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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落日西沉,余晖从西侧照进来,被彩绘玻璃分割成数块彩色的碎片——这便是圣堂里唯一的光源了。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额外的布置,只有守护主的石像沉默地站在圣堂尽头。你认出来,这里是神殿里除了自己的房间外你最熟悉的地方,但是你不明白为何你会身处此地。
      一个白色的身影闯进来,他身上的袍子有点皱,银色的头发也乱糟糟的。房间里一如既往地空旷,小声的啜泣回荡着,他趔趔趄趄地走到神像跟前,伏倒在神像脚下。你蹙起眉,不是因为他对神像的不敬,而是因为你想起了他是谁,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些不愉快的记忆。你本以为自己早已摆脱了它们,或是将它们扔到了最黑暗的角落里,当圣光照耀这片土地的时候,它们会连同黑暗一起被消灭殆尽。但事实上,它们并没有消失,反而融进了光明之中,静候着你露出疲惫、脆弱的那一刻,猝不及防地用利齿咬断你的喉咙。
      黑暗与光明伴生。你想起你的导师兼养父对你说过的话,他自己也很好地诠释了这一点。他像是一个匠人,将你从石堆里挑出来,细细打磨,变成一颗宝石,永远禁锢在那金色的戒指上。
      银发少年趴在神像的脚上,无声地哭泣着,你在乳白色的石柱边上冷眼旁观——那个年幼的自己。祂若是悲悯的,那么祂必定会布施祂的仁慈。但你清楚,无论圣典和信徒如何歌颂祂,祂都是冷漠的。祂俯瞰着众生,看着你们自相残杀、挣扎、哭泣、哀鸣着向祂祈祷,却依然一无所动地坐在云端。一如现在冷冷看着那孩童哭泣的你。
      你靠着石柱,思绪开始飘飞,但很快又坠回这里。神像蹲下去,轻轻拍打那孩童的背。你开始发抖,妒忌要把你吞没,尽管你知道这是个梦,那孩童是你自己,可你依然抑制不住这种情绪。自从你被选为大祭司候选人的那一天起,你便开始向它*祈祷、倾诉……你无数次想象着它能活过来,像一个友人一样给你回应,哪怕是在梦里。现在你不再对它抱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它却弯下腰来拥抱这个哭泣的银发少年。
      这是什么意思?放着燃烧的火堆不管,事后却在冷却的灰烬上浇上一桶水?你握紧拳头,指甲插到手心,疼痛终于把你从这个梦里解放出来。
      入眼是天花板上淡金色的藤蔓花纹,东北角那一条花纹的方向是错的——这是你的房间。
      你侧过头,放了一杯牛奶和几片软面包的金属托盘摆在床边的柜子上,黄铜花瓶里没有任何鲜花。你抬起右手,端详掌心的四个指甲印,红色的月牙像极了那个弯腰安慰孩童的神像的眼,用它的慈悲嘲笑你,嘲笑你心底的嫉妒。你猛地一挥手,将柜子上的东西悉数扫到地上。花瓶里的水和着牛奶浸湿了面包,杯子的碎片和别的物什一起在地上翻滚、旋转,看起来它们在落地前还碰掉了别的东西。
      你没有多管地上的混乱,草草换了一件衣服,推门出去。守在门外的仆人惊恐地看着你,也许是你推门时过于粗暴的动作吓到了她。事实上,你很愤怒,你怒气冲冲地出门,走向那间圣堂,仿佛要向谁兴师问罪一样,但当你真的到了圣堂,你心里的火又莫名地熄灭了。你只好死死地盯着神像,第无数次仔细打量它:波浪卷的长发、松垮的长袍、露出一半的胸膛、右肩上站着长尾鸟、左肩是搭下来长发、向外打开呈迎接状的双手、赤裸的脚掌——最后是没有刻出五官的脸。
      你仰视着它的脸,慢慢走近。你的导师跟你说,祂的面容是不容凡人觊觎的,因此雕刻者没有刻出祂的脸,只有脸中部一个模糊的充当鼻子的轮廓。是了,神像没有脸,它怎么会做出慈悲或是嘲笑的表情?这只是一座无机质做的雕像,它的内部是实的,没有空间去容纳虚无缥缈的灵魂。你无数次向它哭诉,你的哭声从未钻进过它那藏在发丝之下、只刻出了半截的耳,你的泪水从未濡湿它磨光了的衣袍,你怎么还妄想着它能给你一个拥抱?那个愚蠢又天真的银发少年,何时才明瞭自己的错误?
      ——你应向祂倾诉忠诚,而不是伏在它脚下流泪。
      你再次想起导师对你说过的话。
      “呵。”短促的笑声在圣堂里响起,很快又被寂静吞噬。你摸到了自己翘起的嘴角,才发觉那笑声竟是你发出来的。为何而笑?你问自己。因为你在嘲讽那座雕像,光有着祂的外形,却没有与祂沾上一点关系。这雕像可能也是祂的信徒,只是它没有口、没有心、动也不能动,祂会发觉它的诚意吗?这雕像虔诚地伫立在这里多少年——比你导师的导师还要久得多,你与它一同向祂宣誓自己的忠心,现在你成为了祂的代言人,它却依然伫立在这里。
      “加百列大人。”
      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你回过头,看见奥利维单膝跪在门外。
      “何事?”
      “康铎阁下希望您去看看那个从女巫庄园里带回来的孩子。”
      “对我的处罚呢?他没有同时告诉你吗?”你淡淡地说。
      奥利维一滞,随即道:“是,这次任务的完成情况也提交到审判院了,但正式宣判是在圣检日之后。”
      对了,圣检日。你都快忘记这件事情了,你怎么会忘了这件事呢?兴许是因为它每年只举行一次,而最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以致于你忽略了它。毕竟你不用像教廷里的其他人那样为这件事担惊受怕,准备这样那样的东西来“赎罪”,你只要出席这场仪式,站在台上,聆听他们的忏悔和功过,那就够了。
      你点点头,示意奥利维带路。
      你们穿过大理石和藤萝搭建的走廊,影子穿过了两旁的围栏。你不禁开始回忆以往圣检日的情景:低阶的修士们向怀里的白鸽忏悔,然后一同放飞手里的白鸽。谁的白鸽提前挣扎而出,那就说明他的罪过不被原谅,他将被剥夺身份和力量,送到审判院——他的结局通常是流放或者死刑。待白鸽散尽后,十二位主教和三位大主教要排着队,按名字的顺序一个一个向你诉说自己这一年的所作所为、悔过与否,然后献上自己的歉礼——金钱和财宝——这些东西最后都会交给你保管,由你来决定它们的用处。最后,你要接受祂的旨意,从罹疾的祈祷者中选出三位幸运儿,用你的力量免除他们的痛苦。之后他们便会更加忠于教会……还是会更加虔诚地祈祷呢?
      无论如何,那都不关你的事。对你来说,圣检就和千篇一律的任务一样,安排在行程中,完成了就消去,然后再是下一个工作。
      “加百列大人,到了。”
      黑发的骑士停下来,让到一边。你收起不经意外露的情感,抬脚走进了屋内。
      木床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背对着门外。这个孩子似乎有十二三岁,皮肤黄黄的,看起来有点营养不良,却有着一头漂亮的橘色头发。她的肩膀一抽一抽的,似乎在抱着腿啜泣。她橘色的头发像焰火,此刻却如风中的蜡烛一样黯淡。
      你轻轻坐在她身后,她的没有发觉,仍在默默流着泪。
      你不明白为什么活下来的是她——那个女巫对孩子们做的事情足以让单纯如他们都心生怨恨,因此其他的七个孩子才会被你净化,一丝不剩。但她,她却活了下来——你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她撩起了搭在后背的长发,她后颈上棕色的印记显露出来:一个半闭着的守护主之眼。
      还有谁比你更熟悉这个印记呢?这孩子跟曾经的你一样,是神选者,下一任的大祭司。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毕竟祂不会允许自己的仆人在侍奉完自己之前就死去,于是在她灰飞烟灭之际,祂将她从混沌里带了回来。
      你让奥利维拿来一杯热水。哭是个很累的活儿,既耗费力气又浪费水分,而这个女孩显然已经哭了很久,马上就哭不下去了(或者是平静下来,谁知道呢)。
      “谢谢。”接过奥利维递过去的水,女孩哑着嗓子说。她喝了一口水,几滴液体因为喝得太急而从嘴角溢了出来,沿着瘦弱的脖子流下了锁骨。
      “谢谢您救了我,大人。”女孩擦了擦嘴,“我只是、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活了下来?明明有人等着他们回去,而我……我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罢了。”
      为什么是她?这个问题恐怕只有祂知道。你摸了摸这个女孩的头,她很瘦,但这头橘色的长发手感却意外地好。
      “你叫什么名字?”
      “伊莉雅。”
      “伊莉雅。我叫加百列,是这里的大祭司。”女孩的名字很好听,像早晨知更鸟的叫声一样清脆,你在心里将这个名字默念了一遍,道:“这里是奥特里尔的守护主神殿。”
      “守护主神殿?”橘色头发的女孩很惊讶,连带着脸上的泪痕也被扯开了一些,“我听威廉神父说起过这里,可是守护主神殿离松木镇很远……”
      “现在,女孩儿,你有两个选择。回去松木镇,”你看了看站在一侧低着头的骑士长,说:“或是留在这里侍奉守护主。”
      “什么?”话音刚落,你便听到一声低呼,站在后边的骑士一脸惊讶地看向你,他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低下了头,没再说什么。你扬了扬眉,对愣在那儿的女孩说:“不用急着回复我,你有三天的时间可以考虑。”
      “……好、好的,大人。”
      ****
      “见过你带回来的那个孩子了?”康铎一边披上法衣,一边开口道。
      “她有‘圣痕’。”
      金发的大主教轻笑一声:“对。”
      他转过身,推门走到院子里。草地上有几只在啄食草籽的麻雀,在你们走过的时候它们跳到了一旁,却没有飞走。
      “我检查了其他的尸体,都是普通人……也就是说,这个叫伊莉雅的姑娘被女巫抓走是纯属巧合——多么令人惊讶啊,神选者死在了女巫的手下……呵呵。”
      “我已经问过她了,要不要留下由她自己决定。”
      “你是不是没搞清楚,加百列。”康铎回头看向你,“我们能找到的所有神选者都要留下来,做一个听话的‘仆人’——虽然按照原本的计划,第一个来到神殿的神选者不应该在这时候,但既然她已经出现了,去留就不是由她自己决定的了。”
      “我只需要一个候选人。”
      “如果这个‘候选人’的是指经过筛选的神选者的话,我赞同。”
      “你明白我的意思。”
      康铎眯起眼,一言不发地看着你。你知道他终究会妥协,因此你也不打算再说点什么去说服他。
      庭院中央有一个白色的女武神石像,她左手扶着长矛,右手搭在颈前,眼角流着泪。石造的泪珠永远不会落下,女武神一直在这里哭泣,从她被创造之初直到现在……直到她被毁灭。
      “好吧,随便你。”不知道过了多久,大主教终于说,“但是你要知道,我对你的这个决定非常不满……或许我可以把这种不满加诸于对你的惩罚里,加百列。”
      加重惩罚?说实话,你对此毫不在意,毕竟神殿里能让你感到恐惧的东西只有两件,一个是处刑台下的利维坦,一个是洗罪池。处刑台是用来处决死囚的,而洗罪池的掌控权在你,这一点你们两个心知肚明,而康铎不过是想逞口舌之快罢了。
      没有再理会他,你独自离开了庭院。
      时候还早,你打算到镇上去看看。你戴上那顶用你自己的头发做成的银色假发,穿上斗篷走到了镇上。
      城镇广场有一口井,是镇上为数不多的水源之一。镇上最老的老人也不记得这口井是什么时候打的了,传说这井里住着一位精灵,所以也有人会向着井许愿。
      井里有精灵吗?你不知道,但每次到这里来你都会为这口井施加祝福,好让人们不受邪恶力量的侵扰。
      现在应该是正午,太阳倒映在深井的水中央,刺眼的天光将水面染白,就像是一只金色瞳仁的眼睛,而你的身影正好落在这眼睛里,仿佛有谁从井底静静地打量着你。
      井底住着精灵吗?你无从得知。做完祝福之后,你将这杂念抛诸脑后。你踏过台阶,站在高台上俯瞰。
      ——已经有人从井里打水喝了。

      *它:指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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