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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谢千觞(下) ...

  •   那个人从前即使微笑,眼睛也是静默的,但是如今,在他受伤濒死的时候,他却在真实地笑着,“这样不行,阿瑾。正视你做过的,即使是错事也要坚持——何况,你做得对。”
      叶瑾仍然一言不发,抬起的长剑仍然颤抖,他没有任何动作,没有刺出那一剑,也没有收剑回鞘。他只是站在那里,举着他的剑。
      “我是不可能成为天下第一的。”沉默了许久,叶瑾轻声道,“和你们想的缘由不一样……我没有成为天下第一的念头,自始至终,我只希望哥哥还活着。”
      萧茧点头,“是的,我杀了他。当年我们可以为了彼此踏上死路,但是我杀了他。”
      叶瑾听得清楚,萧茧的声音愈发低微,那个人只是不能这样倒下。他站得笔直,鲜血染污黑衣,顺着他的衣襟滑落在地上,那陈年的枯叶也染上了血的色泽。
      “阿瑾,小萧!”
      有人惊呼的声音。女子的声音,他熟悉的。
      少年几乎抓不住剑了,他惊愕地转过头,向着声音的方向开口,“苏姐姐……”
      那女子一身素衣,紫带束发,手中斜持两枝白梅。她看着他们,看着少年手中的剑和萧茧身上的血,手中的花束落在地上。
      “因我开始,因我止息。”萧茧看向那素衣的女子,微笑道,“该有个结局了。”
      “你也要离开么?”她轻声地问,“这是你的意愿?”
      萧茧微微点头,“对不起,城月,我一直想对你说对不起。以后,请代他继续活下去。我会回到我故乡的风中,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相逢。希望那时我们不会为敌——不会弄到现在这个地步。”
      他闭上眼睛,轻声道,“阿瑾,动手吧。”
      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响。
      充斥在整个世界之中的心跳。
      他的手在颤抖,他无法控制自己的颤抖,他看见萧茧释然的神情,那种释然让他无法动手。
      他沉默地放下了手中的剑,纳剑入鞘,转身离开。
      他不再在意萧茧,也不在意苏蘅,他只是离开这里,离开这一切缘起缘灭之地。
      叶瑾离开寞於山的时候,终于忍住了眼泪,不再让它落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报了仇,还是不能快意起来?
      ——为什么大家必须走到这个地步,为什么昔日友人终究会自相残杀?
      ——但是,为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刺下那一剑?

      他走下山的时刻步履还很稳定,却越走越快,最后变成奔跑。他没有方向与目标,只是顺着那条乌石的长路奔跑,直到最后筋疲力尽地倒下。
      他觉得自己也已经死了。世界中只剩下自己心跳的声音。血的气味弥漫在四周,仇人的血没有洗干净他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反而让那种气味更加浓厚。
      他在道路上翻过身来,将剑压在身下。繁星满天,他记得有一个人的眼睛,是那繁星的背景。
      他两年不曾回来这里。
      ——哥哥,对不起。
      叶瑾听见风铃的声音,他望着星空,听见脚步声自虚渺之中缓缓而来,在他身侧停住。
      “杀了他,后悔了么?”
      那个轻柔的声音,带着一点点笑意与一点点嘲讽,“还真是个小孩子,他杀了邵隐都不后悔,你杀了他后悔成这样?”
      叶瑾沉默。那个声音在远方,他听不真切,他耳中只有自己的心跳声,沉重地,一声一声。
      有什么人揪住了他的领子,将他拽起来,他眼中的星空变成了一张脸,那是个美丽的女子,比他见过的一切女性都更美,他知道那是谁,他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但是他只觉得疲倦,他已经死了,在当初他看见邵隐死去的时刻,在方才他对萧茧刺出那一剑的时刻。如今他是一具尸体,任何人与事都不能让他在意。
      “你很愚蠢。”那个女子轻声地开口,“不去证明,不去反驳,只是去挥你的剑,你比当年的邵隐更愚蠢。”
      他不回答,他看着星空,明亮的参宿三星排成一列印在视野里,他看着那些星辰,任那个女子抓着自己,任她将自己摔在地上,他看着那黑袍的女子远去,却又什么也不曾看见。
      叶瑾那时记起当年第一次见到邵隐,那是个清寒的雪夜,他那时年幼,被仇家抓着领子提起来,雪亮的刀锋横在颈项边上。他记得那时那种席卷了他的仇恨与愤怒,让他瞪着那个人,在愤怒中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那时他忽然感觉抓着自己的手松开了,他摔倒在地上,看见捂住了咽喉倒下的人,和沉默的邵隐。那时他看见火光映照着年轻人的白衣,在那金红的火色之中,他看见那一袭清寒的白衣,和白衣中那个沉默而锋利的人。
      他看着那一场屠戮,直到最后有人用黑色的大氅遮住他的眼睛。
      如今他看着天空,没有什么遮蔽他的视线,他却再也看不见当年能够看见的东西。
      ——宽恕我。
      ——宽恕我。
      ——虽然,我为你报仇了。

      叶瑾离开寞於山,离开卫国,他不想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也不想知道萧茧生死如何。他只是离开他熟悉的每一座城池,走上漫漫的长路。
      他漫无目的地逃离,避开任何可能和流星门搭上关系的事物。他藏起他的剑和他自己,躲在他能见到的所有小酒馆里喝酒,一宿一宿,却始终无法沉醉。
      叶瑾记得当年初居寞於,邵隐常常温一小壶酒,笑说小孩不可饮酒,便一人独酌。他那时看邵隐饮少辄醉,喝不几杯,面色便有微红,那时的邵隐在他面前总是微笑,指点他的招式,演一路剑法与他,然后跌跌撞撞回屋大睡。他偶尔偷一点酒尝尝,那时他不喜欢酒的味道。
      如今他纵想知道当年邵隐是如何感觉,却也难觅一醉。
      他不知道萧茧的生死也不想知道,他无颜面对之前的友人与同伴,他一人一剑行走江湖,打抱不平,他记得当年邵隐曾说以手中剑平不平事,他也这样去做,但是,却始终无法释怀。
      很久以后他来到邺国,他沿着山脚前行,在风之国度磨破了脚上的鞋子,终于看见日落山下,那座沉默的城池。
      那是邺的惠远城,邵隐与苏蘅年幼时的居所。
      他走进惠远城时,已又是一个春日。
      叶瑾看见惠远城中绽放的花朵,他看见鸾枝开放,这座城中四处都有榆叶梅,这里是邵隐一直念念不忘,却终究没有回还的故土。
      那时邵隐已经死了五年。
      他走过长街,越过阳谷侯的府邸,走入小巷,在那一条长长小巷的尽头,他看见了南柯居的旧址。
      废弃了二十年的酒店,有着尘色的珠帘和朽坏了的桌椅,所有物事上都布满尘土,看不出原有的模样。
      只有屋门边挂着一个小瓶,里面半瓶清水,插一枝榆叶梅。那即将死去的花朵,却比之花树上的更加鲜艳。
      叶瑾在酒店边门口微愕,看见店中的桌上,有一行清晰的字迹,被剑刻下不久。
      院中花下,美酒千觞,请为吾温酒。
      于是叶瑾擦拭了桌上的尘灰,在南柯居之中温酒等待。
      不管那是谁,他必须等待。

      “人说独酌最苦,你又何必苦上加苦?”
      静静的声音,压过了北风与珠帘的响动,店门处依稀有一个身影,身在暗处,他看不分明。
      ——是你?是你回来和我共饮?
      叶瑾又斟一杯,手抖了一下,酒杯再次翻倒,酒水在桌上淌开,洇染出一片暗色的淋漓血迹。
      ——沾染了手指的鲜血。
      ——和那天一样。
      “……是谁?”他轻声地问,似乎声音再大一点,那个游魂就会离开这里,再不归来。
      “阿瑾,是我,苏蘅。”那个人走到了他面前,“为什么一直避开我们?”
      他能回答什么?叶瑾抬起头来,看着那个女子,他看见那双铁色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一点伤痛的感觉,他明白这种感触,一根相似的刺戳在他自己的心口,无法忍受,只能逃遁的痛苦,如今重新席卷而来。
      “苏姐姐。”他垂头,轻声道,“小萧哥哥……他还好么?”
      “你知道的。他决定了的事情,没人可以改变。”苏蘅轻声回答,“他决定死在你的手中,所以,那一日,他就已经去了。”
      叶瑾微惊,抬起头看着苏蘅,“我……我退缩了,我已经不想再杀他了……为什么他还是?”
      “傻孩子。”他听见苏蘅的声音,带着一点的叹息,“你们都是这么天真的人——又怎么能斗得过他。我本以为小萧那时只是随口一说,却不知他是铁了心要这么做。——否则以你,又如何能杀得了他。”
      叶瑾怔住,他看见苏蘅凝重的神色,那个年轻女子是认真的,他知道她从来不说谎。
      “为什么?”不知为何,他问了出口,“小萧哥哥为什么这么做?如果……如果他知道自己会后悔,觉得自己只能以死谢罪,为什么他当初会背叛哥哥?”
      她摸摸他的头发,一如当年他还是孩童之时,“别想那些了,小萧不会争辩,阿隐不会在意。让那些东西随他们一起去吧,你还小,还有自己的路要走。”
      “不!”叶瑾摇头,“我要知道为什么,那时候你们不跟我说,我出去也打听不到,为什么小萧哥哥会执意要杀了哥哥,为什么哥哥虽然知道这一切,却根本不提起,甚至不让我报仇?”
      苏蘅沉默片刻,轻声道,“别哭,阿瑾,别哭。”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脸颊,蘸去一点温热的水滴,“别哭,不值得,你是男孩子,他们都不值得你这样哭。”
      他是在哭?叶瑾有些愕然,他抬着头,微微晃一下脑门,是有什么东西在眼眶里。
      他眨一眨眼睛,是的,他不知道,但是他流泪了。他的嗓子干而痛。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来都没有预料到,他会在这样的时刻流泪。
      ——有谁在远方吹笛?那一曲哀歌之下,谁曾见死去的人回来聆听?
      “为什么。”他又固执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却已低哑无力。
      “阿瑾?”她皱起了眉,轻声,“别哭了……好么?小萧早就后悔了,所以他想让你替阿隐报仇。他不想伤你,我们都不想,但是事情终究成了这个样子。你记得那时小萧小林他们来么——那时小萧已经决定以性命偿还背弃了。那时他不死,是因为你哥哥还活着……他要等你。”
      他看着她,她的声音也没有那么坚定了,她在试图安慰他,而他方才却一直在追问那些最能伤人的事情。他沉默地低下头,听见她的话语。
      “你有你的人生,不要被他们绊住。”她决绝地道,“他们已经死了,你要记住。他们一个埋在卫的黑土之下,永不归还;一个早已归还风中,二十年后,如果你执意寻找,也许可以重逢。但是就算你在这里听沈公子的笛,他们也不会归来。想要回来的人,你哥哥,他是不会再离开寞於山了。”
      她再不说什么,沉默许久,叶瑾抬头,看见女子面颊上的泪迹。
      自始至终最痛苦的人都是她,而她却在这里说出那些痛苦的真相,只是为了开解他。
      他无话可说。
      她拂衣坐下,轻声,“酒来。”
      小炉上的酒,轻轻地发出劈啪的声音。
      他也决定,不再追问什么。
      “苏姐姐……独酌伤身,所以……请与我共饮。”
      那一夜,他终于醉了,却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就和以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醉一样,他总是不会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谢千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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