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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傀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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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生往前走了两步,唐拾也往前走。
碎生停住,唐拾也停住。
碎生坐在屋顶上喝酒,唐拾站在下面一眨不眨地仰头看着他。
后来碎生烦了。
他骑上马跑了一整天,唐拾就迈着两条僵硬的腿在后面追。
他以为总算甩掉了,可第二天一早推开借宿人家的门,那个目光毫无焦距的男人就站在门口,下了一夜的雨,他就站在屋檐下任凭雨帘顺着砖瓦浇在他头上。
碎生终于生气了。
“滚,我不要你了。”
他用手推他,他主动往后退了两步,不让自己坚硬的肌肉硌到他,结果他一走唐拾又跟上了。
“滚啊,离我远点。”
他目光愣愣的,好像听不懂。碎生只好指着地面,语气恶狠狠地“站在这儿,不许动,我一会就回来,我回来之前不许去找我。”
男人终于站在原地不再动了,看着碎生上马走远,脸始终向着那个方向,直愣愣的像块大个的木头桩子。
碎生如愿把唐拾丢下了,一口气跑了好几天。
可是走远了又开始胡思乱想。他会不会还站在那不动,那个村子里的住户醒来会不会被他吓到,他们会不会以为他是坏人打他,骂他,欺负他。
碎生丢下唐拾回到流天门不久整个世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掌门长老被诬陷成暗通魔道的叛徒,整个流天门被攻打,剿灭,屠杀,灭口。
碎生是掌门的亲传弟子,反抗自杀未遂,被废了修为关进水牢。
一夕之间,修为没了,一手把他养大的师尊长老都没了,每日里插科打诨的师弟师妹也没了,他被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水牢里,四周近乎实质的怨气让他的血一寸寸变冷,心一点点变疼。
他终于快要窒息在这黑暗中的时候,石门打开了,逆着微弱的火光,他看清了那个高大的身影,眼神呆滞,一身血污,是唐拾。被他丢在某个不知明的村子里的唐拾。
那个被他嫌弃讨厌了不知多少年的铁傀儡冲上前扯断了他身上的锁链,他不会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搂在胸前,向外面跑去。
流天门的铁傀儡一向是众门派的噩梦,这一次,几百人的看守居然没有人能看住唐拾。他带他跑了很久。直到再没人追上来。
碎生把头埋在他胸口,闻着那刺鼻的血腥和那股安心的味道。心上那层坚硬的壳终于碎掉了。
“怎么是你呢,你干嘛要过来?”
“这数千里你跑了多久?”
“你担心我了吗?”
“你这么傻,被扔在那个陌生的村子里害不害怕?”
“唐拾,对不起。”
当然,这些问题永远不会得到回答。唐拾只是一个铁傀儡,不会说话,不会思考太难的问题,只会跟在他屁股后面甩不掉,只会在他有危险的时候站在他面前给他挡刀子,会在他殿外罚跪的时候用身子给他挡雨。
“你要是会说话多好。”碎生搂紧他的脖子,不嫌脏地拿脸蹭了蹭他的胸膛。
“我不会再丢下你,你也永远不许离开我。”
冬去春来,月圆月缺。
他们相互依偎着走过很多个春秋。
碎生的修为废了,但他带着唐拾一起,救出了很多昔日的同门师兄弟,流天门在暗处潜伏,一点点为昔日的冤屈进行复仇。
流天门,曾经的名门正派如今只能在暗处壮大。
门里很多新来的女弟子总是把目光往苍白却俊美的门主身上扫,但是没有一人靠近过。因为门主总是与那个铁傀儡同吃同住。
唐拾不需要休息,但碎生每天睡觉时都把他按在床上,缩进他怀里。唐拾就只能搂着他,呆呆的目光整晚落在他的脸上。
“你要是会说话,聪明一点多好。”他经常这么说。
“你要是聪明一点,恐怕也不愿意跟在我身边了。”
人心难定。门内终是出了叛徒。
七大门派联手再次攻打流天门的时候,碎生待在屋子里没有动。这一次他们没有打算留活口,数百人的尸体,地面上血汪了一层。
唐拾拽了拽他的衣袖想让他跟着自己走。碎生摇了摇头。
“我没有精力再为复仇而去谋算了,我累了,我想保护的人死去而我无能为力,算上如今,两次。”
“唐拾,跟我一起赴死,你怕不怕。”
碎生整了整衣服,走出屋子。这些年他为了复仇杀过无辜的人,他这条命死不足惜。
只是苦了唐拾,明明只是听令于自己。
“把他们抓起来。”有人命令到。看来不想让他们死的那么痛快。
“这就是唐拾?”
碎生耳力极佳,听到不远处几个长老在一起的嘀咕声。
“都不知道反抗,假的吧。”
“估计知道反抗也没用。”
“这流天门的铁傀儡都是拿将死之人炼制的,没脑子的,怎么学的会人的审时度势。”
“你们觉不觉得他有点眼熟……”
“怎么,留风长老认识?”
“有点像……这是,这不是梁国威河将军吗?”
“威河将军?不是早就失踪了吗……”
“作孽呀,流天门原来还做过这等恶事。”
“唉,师父暗通魔道,徒弟杀人无数。”
“……”
威河将军吗?碎生侧头看着唐拾。
“原来你是个将军啊。”
“我若能早生二十年就好了,若是早生二十年就换我跟在你身后,行军打仗跟着你,你洗澡睡觉也赖着你,你把我扔下我也能去找到你。”
碎生挤出个笑。
“我不想你死了,你快跑吧,别被他们抓到。”
唐拾站在原地不动。
“别想耍花样。”一个拿剑指着碎生的弟子威胁道。
“唐拾,你快走吧,他们不杀我的,我厉害着呢,随后就去找你。”
说完这话唐拾依旧固执地没有动,碎生却把自己说愣住了。
“你走吧,哥哥厉害着呢。”记忆里隐约有一个面容模糊的少年揉着他的头如是说道。
威河是少年将军,征战沙场多年,凭他的胆识谋略守住了梁国残破的山河。
碎生是认得他的,只是他忘了。
他是在死人堆里被威河捡到的,小小的一只,威河把他抱在怀里捏捏脸,带了回去。
那是他最喜欢的哥哥,会每天抱着小板凳蹲着等他回来的哥哥。
帝王多疑,那一年威河家里被一夜灭门,只留下他抱着小小的碎生。
“我只有你了。”他低低地说道。
他成了少年将军,出去领兵打仗,他恨多疑的帝王,却没办法恨这个国,这些百姓。
后来碎生长大了,长成一个明艳的少年,每天小尾巴一样跟着他,行军打仗跟着他,洗澡睡觉也跟着他。
威河每晚把他搂进怀里,他哭的时候,笑的时候,碎生都知道。
他说过,“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但是他食言了,他的身边越来越危险,他只好把碎生送走,他和流天门的掌门相识,国家的战争不会牵扯到门派,把人送到那里他放心。
但是碎生一个月之内跑了不下五十次,他说他不愿待在这儿,宁可陪着威河去死。
掌门是个可爱的老头子,那大概平生唯一一次撒谎,他把忘尘草放入了他的饭食里骗碎生吃了下去。
忘尘草,忘前尘。
碎生天赋本就极好,没几年就名声大震。只是他的记忆里没有了那个人。
威河还是没忘记他的诺言,他守住了山河,一切结束的时候,他要来接他的少年回家了,他紧张兮兮地穿上了精神的新衣服,把伤疤藏在衣领里,想象着他的少年长成了什么样子,又是何等意气风发。
可是在路上他遭遇了杀手埋伏,因放松了警惕而被得手。
他最后拖着一口气,在血液流干前终于见到了掌门。
“我想陪着他,我答应过他,永远不会离开他。”
“我流天门的铁傀儡,永远无法入轮回,你不后悔吗?”
“不悔,若是我现在死了,我怕再也寻不到他了。”
威河成了唐拾,唐拾就是威河。
只是碎生一直不知道罢了。师尊怕他难过,从未告诉过他。
这些年他伤害过他多少次啊。
他故意把这傻傻的铁傀儡丢在门外,故意骑着马让他跟在后面追,他学着那些风流子弟找了姑娘想春宵一度,唐拾就堵着门不让他进,他也不会说话,就只站在那,委屈地像只被主人家丢掉的土狗。
即将死亡的刺激让他记起了一切。
“威河哥哥。”他轻轻唤道。
唐拾没有反应。
“你若不想走,就带我一起跑好不好。”
唐拾终于有反应了,他挣来锁链把碎生揽进怀里。
“都干什么吃的,快抓住他们。”
流天门的铁傀儡,刀枪不入。
唐拾又带着碎生跑了。
碎生想了,他这几年为了报仇做了这么多坏事本没有资格继续活着了,但是他不甘心,得知唐拾就是他的威河哥哥,他不甘心,他想和他一起活着。
哪怕这个人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认识他。
上一次他们即将见面的时候威河遭到了暗杀,咫尺距离变天涯,这一次,他想和他一起。
逃了很久,唐拾把他轻轻放在了地上。
“怎么了。”
唐拾推了推他,示意他继续往前走,自己却站在原地。
“我累了,你抱我。”碎生扑进他怀里,心里有隐隐的不安。
可是唐拾第一次没有听话,他又把碎生推了推。
碎生慌了,他想像以前一样揽住他的脖子,但这一次他他抬手在唐拾脖颈处摸到了一把短刀。
铁傀儡的确刀枪不入,可是每具铁傀儡都有一处足以致命的弱点。
唐拾要死了。
“你说过你会一直陪着我。”他感觉心脏剧痛,泪水涌出,抬手却什么都抓不到。
“走……”唐拾努力地挤压着嗓子,拼了命,却只能挤出这一个字。铁傀儡同死人无异,本是不会说话的。可是唐拾的灵魂却仿佛在那一瞬间复苏了,“活着……”
“你若不在,我就没了念想。”
“活着……”
“我不走,死也不走。”
“活着……”
“唐拾!”
“活着……”他努力却僵硬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如此固执。
碎生沉默了一会儿,“这就是你的愿望吗?那好。”
他转身,不敢回头,不敢看着那呆呆的却专注的眼神。
一步一步走去。
一步一步离开。
微微踉跄。
第三步的时候他咬紧了牙。
第十步的时候泪水还是汹涌而出。
“喜……欢……”
“等……”
等什么,唐拾没有说出口。
碎生捡回了一条命。他在一个小小的院落安了家,唐拾总有办法找到他,他要在这儿等。
他甚至学会了帮着村里的人一起种地,虽没了修为,体质总比别人好些,日子渐渐安定。
他一直在等,直到白发苍苍。
也许某个雨天打开门,那个身影还会站在屋檐下,任凭御帘浇下,抬眼狼狈地等着他。
会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