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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初醒的秋明岚还带着宿醉的浑沌感。
      饮下合卺酒后的记忆他并非没有,但却像是隔着轻纱云雾那般暧昧朦胧,教他难辨真幻。
      帐中一片狼藉,处处可见干涸的污迹,床上地下都散落着或完好或散碎的衣衫。可想而知,昨夜于他记忆中发生过的一切,应当大多都是真的。
      身侧的被褥还残存着些许温度,看起来人还没有离开多久。
      秋明岚掀开被子想要下床梳洗更衣,然而稍一动弹便觉腰酸腿软,险些一个踉跄摔下地去,是他眼疾手快以旁物作支撑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他扶着床栏缓了半刻,不知不觉间已双颊透红。原因无它,只因这股酸软,与他以往所熟知的略有不同。
      一时间,秋明岚心中是又恨又恼。恨的是自己那样轻易地就着了男人的道,恼的是自己这些时日因故疏于修炼,体力亦是不如往日,居然会落得如此狼狈。
      他独自一人在房中气闷许久,忽地忆起昨夜戮玄君的模样似乎不太寻常,脑中浮出一丝隐约念头,这才换了衣服,出门去寻那一早便不见了踪影的人。临走前还不忘放下层层帘帐掩去一室旖旎痕迹。

      虽有如此打算,可秋明岚也不知该去何处寻人才好。漫无目的地在绛池轩中转悠了大半日,终于在后院浅池边瞧见了那抹玄色身影。
      男人背朝秋明岚,席地而坐,正望着一池游鱼出神。在他身后,是那一夜被秋明岚一怒之下震碎了半边的巨石。
      秋明岚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张了张口,却不知该怎么唤他:“……你……”
      一声轻喃出口,远在数丈开外的男人却是骤然一惊,猛地回头,见了秋明岚就着急忙慌地想要起身。
      许是在地上坐得久了,男人起身的动作略有不畅,又起得太急,秋明岚便看着他身形一僵,倒吸一口冷气后又跌回了原地。男人纯澈的目光朝自己投来时,面上还带着因疼痛而显得有些局促的浅笑:“真君?您怎么来了?”
      只这一句话,就叫秋明岚心中的猜测成了真。
      他顿时不敢去看对方的脸,近乎愧疚地往后退了一步。男人一见他要走,神色更为惊惶,竟是不顾身上诸多不适,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试图挽留秋明岚,可又在距他不到一丈远时停下了脚步。
      两人目光相交的瞬间,殷潇将唇一抿,垂下脸去避开了秋明岚的视线,黯然道:“发生了那样的事,真君不愿见我也是正常……是我不该待在此处碍了真君的眼,真君不必躲我,我自行离去就是。”
      “不是——你、你等等!”
      男人转身欲走的刹那,秋明岚总算明白了自己心中的愧疚感究竟从何而来。
      尽管眼前人仍是那身令他再熟悉不过的打扮,但却并未穿着素日惯有的披风。没了披风的遮挡,男人的躯体肌肤较于以往要赤露得更多,以至于肌肤之上遍布着的青紫痕迹愈发刺目鲜明。
      前胸、上臂、腿侧,以及本该藏于披风之下的脊背后腰,无一不见被人粗暴对待后的淤痕,衣衫之下怕是有多无少,再加上男人一举一动间的种种异状,这让始作俑者的秋明岚如何能够泰然处之?
      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觉得戮玄君的衣着打扮是如此的伤风败俗。
      秋明岚来不及多想便脱下自己的雪色裘衣披到男人身上,姑且掩去那些引人遐想的痕迹。继而为了掩饰自己的内疚,轻责他道:“我何时说你碍眼了?无端端的,莫要这般妄自菲薄。……天这么冷,怎么也不多穿两件再出来?”
      殷潇因他此番举动惊大了双眼,紧攥着裘衣一角,满脸的受宠若惊:“我、我以为真君会不想见到我,所以才……那个,真君,您不用担心我,我不冷的。相比起来,今年的冬天算是暖和了。真君要是觉得冷,还是把裘衣收回去吧。”
      秋明岚怎会让他那一身青紫痕迹再度现于眼前?只把给了他的裘衣牢牢系紧,就要带人回去。
      毕竟有的话,就算隔墙无耳,也不便在外头和人提起。

      绛池轩中还是昨夜那副喜庆热闹的布置,但身旁的人却已不是昨夜那个。
      此时此刻的秋明岚心绪纷乱难言,偏偏殷潇也一言不发,使得这一段回返路漫长得仿佛不见尽头。
      再穿过一条曲折的廊道便是寝殿,秋明岚想起走时尚未拾掇的满室狼藉,脚步一顿,突然又不想将人带回那里了。
      他脚步止得突然,却教身后之人这一路上都悬在半空、欲牵未牵的手就这么触上了他衣袖之下的指尖。
      还不等他有所反应,对方便猝然将手缩回、藏于身后,犹疑着唤了声:“真君?”语气中透出一股小心翼翼的味道。
      见他这副模样,秋明岚只觉胸中似有沸水蒸腾,把自己的一颗心都烹软、烹化了。
      在殷潇身上,他瞧不见半分魔域之主的影子。若非人是自己亲眼看着变了性子的,他简直要怀疑殷潇与戮玄君根本就是两个人。
      只是,戮玄君的心魔为何会对自己如此亲近?
      迷惑不解暂放一边,秋明岚倒也没去戳破对方那显而易见的小心思,斟酌着言语,道:“屋里还乱着……等我收拾好了,我们再进去说话?”
      殷潇闻言,几不可察地歪了歪脑袋:“这种事,让小魔来做不就好了吗?真君不必亲自动手的。”
      “这……我……”秋明岚不知该怎么和他解释,“戮玄君与我说过,这绛池轩中覆有杀阵,旁人不可擅入,且我在此居住许久,也从未见过其他魔族……再者,昨夜之事……怎好让旁人知晓……”
      殷潇眨了眨眼,一副似懂未懂的模样:“杀阵的话真君不必担心,我也能够掌控。只要不动杀意,召人进来处理杂事而已,不打紧的,他平日里便是这样。要是真君不想别人沾手,那我去收拾,真君在屋外等我一会就好。”
      这么说着的殷潇分明连路都没法好好走,秋明岚又怎么忍心放他伤势加重?无奈之下只好撤回前言:“算了……还是唤小魔来收拾罢,你就别胡乱折腾自己了。”
      “嗯。”殷潇抿着唇瓣清浅一笑,那藏于身后的手终归还是牵上了秋明岚的,指节勾着指端,既不十分缠绵,也不过分亲昵,除此之外再无多余的举动,“真君待我真好。”
      回想与殷潇相见的寥寥数面,秋明岚自问对这心魔的言语态度、乃至所作所为,都绝算不上好,更遑论昨夜那折辱一般的暴行。
      现下听了他这句低语,秋明岚更难直视殷潇那盛满依恋的含笑眼神,羞愧得蜷起了手指。

      泛着灵光的小巧雀鸟在殷潇指尖凝汇成形,双翅一展,在空中划出一道璀璨微光,飞离了二人的视野。
      不消多时,便有数名瞧来不过十三、四岁的魔族少女翩然而至,向着秋明岚身侧的魔域之主略施一礼。不需特意吩咐什么,小魔们就已各司其职,着手收拾起了一片狼藉的寝殿。
      见她们动作熟稔利落,想是做惯了这些事的,秋明岚心下稍定,收回视线,转而看向了身侧凭栏不语的心魔。
      这还是他头一回有机会好好端详殷潇的面容。
      不知为何,在他眼中,明明是同一张脸,殷潇的侧颜轮廓却是比戮玄君时要显得更为柔和。同样是笑,戮玄君的笑总给人以一种不寒而栗的轻蔑之感,但殷潇笑起来时那种清澈真挚的欣悦,颇具少年意气,让人看着都禁不住想要与他一同绽出笑来。
      只是这笑……
      指尖触上眼前人唇角的那一刻,秋明岚陡然回神,迎上了殷潇不明所以的问询目光。
      “真君?”
      这笑,自打小魔们踏入绛池轩后,便消失不见了。
      秋明岚把手收回袖中,心中怀揣着不安,轻声问他:“你……是不是不喜欢旁人进到这里来?”
      “真君为何这么说?”殷潇的目光随着秋明岚收回去的手,落到了他褪去裘衣后,那被腰带勾勒得曲线分明、仿佛不盈一握的腰身上,登时起了将裘衣归还于他的念头,不等秋明岚开口作答,就伸手去解裘衣的系带。
      “别脱……!”
      男人颈间还未消退的淤痕太过骇人,秋明岚急忙抓住殷潇的手,阻下他解衣的动作。
      也就是在此刻,他注意到了殷潇十指尖甲的长短不一。
      他将殷潇的手拉至近前细看,这才发觉,那几枚偏短的尖甲竟是断裂了的,断口处参差不平,指腹蹭过时扎得人生疼。再翻开掌心一看,几道发红的细小伤口已然结痂,但轻轻一碰还是会惹得殷潇蜷起手掌。
      秋明岚唇瓣几番张合,勉强从喉间挤出了一点声音来:“……是我,昨夜……?”
      “不打紧的,真君莫要放在心上。”殷潇抽回了手,对他露出一抹浅笑,“一会好好修剪一下,再过几日就会长回来了。”
      听他这么说,秋明岚愧疚之心更甚。既想问他为何不早些修整好断甲,又想问他为何昨夜毫不反抗地任由自己糟践,想说的话到底太多,硬是将自己逼到了哑口无言的地步,只剩一句“对不住”哽在喉间将出未出。
      蓦地,微暖的裘衣裹上了秋明岚的身子,与此同时,他也被拥进了一个透着凉意的怀抱里。
      男人的气息喷拂过发顶,声线冷硬无情,惊得秋明岚不由一颤:“退下吧。”
      “是,尊上。”
      身后是少女们恭恭敬敬的应诺。
      过了许久,那人初春雪融般柔和的语调在他耳旁再度响起:“抱歉,冒犯真君了。”
      “……殷潇?”秋明岚一时半会竟不敢抬头去看身前之人,生怕自己看到的会是属于戮玄君的嘲谑眼神。
      拥在他腰间的手安抚一般轻拍了两下方才离去。殷潇松开环抱着秋明岚的手,笑着应了他一声:“是我。真君别怕。”
      秋明岚还没从先前的惊骇中缓过神来,开了口却语不成句:“你刚才、怎么……?”
      殷潇敛了笑,将唇抿成一线,半晌才道:“真君觉得,我和他,像吗?”
      自然不像。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一眼就认出眼前之人是戮玄君的心魔,而非那性情暴戾的正主。
      见秋明岚微微摇首,殷潇抿成一线的唇重新染上了笑意,悄悄拿手背蹭了下秋明岚的指尖。秋明岚不知将目光投向何处,对他这点小动作仿若未察,于是他顺势牵起秋明岚的手,转身迈进那满目艳红不改的寝殿,边走边对秋明岚说道:“我不是他,真君一看便知,那是因为在真君面前,我不需要掩藏自己。但对旁人,我却不可能像对待真君一样。”
      个中缘由,秋明岚多少也能猜出几分。
      心魔,乃是欲望本身。而世人眼中的欲望无外乎两种:杀戮或淫乐。但凡生了心魔,便该肆意放纵、嗜血好杀。如戮玄君这般喜怒不定、性情暴戾之人,生了心魔,只会是更为残暴的模样,又有谁会相信他眼前这个笑意盈盈、眼神柔和的男人,是戮玄君的心魔呢?
      身居高位之人最重实力与威严,二者缺一不可,实力以降外,威严以镇内。而他在殷潇身上,着实寻不出半分威严。
      魔域之主若是没了威严,只怕那些天性好战的魔将就要按捺不住自己的野心了。
      思及此,秋明岚心中略有触动,便开口问他道:“可你这样……不累吗?”
      无时无刻不在伪装自己。
      直到他来。
      ……直到他来?
      秋明岚一个恍惚,好险没错过了殷潇应他的话。
      “累?”殷潇看起来不是很明白他话中之意,“往日里我出现时,总会借口闭关不见外人,除非真有什么不得不由‘戮玄君’来出面解决的大事,那时我才会装成是他的样子,去替他处理事务。这次不巧,正撞上了成婚大典……以他的性子,怎么也不会在大婚第二日就闭关修炼的吧?”说着,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角余光不经意般扫过两人相牵着的手,很快又移开了目光。
      听殷潇提起成婚大典一事,秋明岚双颊突地漫上血色,二话不说就将人引向了寝殿旁侧那张他平素与自己手谈时所用的长榻上去。
      他避而不提昨日之事,只问:“你这里,可有修整指甲用的小剪子?”
      殷潇双眼一亮,眸底泛起了名为期待的波澜:“真君是要亲手给我修剪指甲?”他有些欣喜失措地在软和厚实的裘衣上磨了磨尖甲,随后不知从何处拿出来一把样式精致的小剪子放进秋明岚掌中,又郑重其事地递上了自己的双手。
      秋明岚一手是不足半掌长的指甲剪子,一手是殷潇递过来的手指,失笑道:“这么站着我要怎么给你修剪指甲?先坐下罢。”
      “嗯!”殷潇闻言便在秋明岚对面落了座,抿着唇瓣笑得矜持又可爱。
      与他那溢于言表的喜悦之情截然不同的是秋明岚抚上断甲时眼中流露出的丝丝心疼。
      看着眼前人裂入指缝的断甲,秋明岚心间踌躇,不知该如何下手,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令对方伤上加伤。
      “我……没给别人剪过指甲,要是疼了你就说,我尽量轻点。”
      殷潇仍旧是那无甚所谓的语气:“疼也没关系,一时而已,晾着不管它都会自己长出来的。真君别太放在心上。”
      秋明岚却不如此想,轻叹一声,执起殷潇的右手,小心而又认真地为他修剪起来。
      一时无话,寝殿之中只有不时响起的落剪声,和两人交缠着的、细不可闻的呼吸声。
      两人之间相隔着一张棋盘,棋盘之上是秋明岚几日前留下的残局。殷潇单手托腮,时而目不转睛地盯着秋明岚为他修剪尖甲的干净双手,时而专注地琢磨边上那一盘未完的棋局。
      秋明岚修完右手五指,正欲向殷潇讨来另一只手,见他琢磨棋局琢磨得十分投入,于是轻笑道:“怎么,你也懂棋?”
      “唔?”殷潇转回目光,这便交出自己尚未修整的左手,点了点头,但又立马摇了摇头,“就,略通一二,不如真君棋艺精湛。”
      “‘略通一二’,还能看出我棋艺精不精湛?可莫要是说来哄我的。”秋明岚低头继续手上的动作,唇边笑意未退,“既然你懂棋,改日便与我对弈一局,让我瞧瞧你是不是当真只通一二?”
      “真、真的可以吗!到时还请真君多多指教才是!”
      殷潇欣跃得一下扣握住秋明岚的手腕,惊得他差点一刀剪上殷潇的指尖肉。
      “你别乱动!要是剪到肉了怎么办?”秋明岚后怕地斥他一声,扳开殷潇紧握着自己的手,略微施力捏了捏他的指端以示惩戒。
      殷潇对此浑不在意的样子,望着秋明岚笑得眸光灿灿,倒是秋明岚慢慢敛去了唇边的弧度。
      “殷潇。”
      “嗯,我在呢,真君。”
      良久,秋明岚语气平静地唤了心魔一声,得来一句带着笑意的回应。
      他阖了阖眼,只将视线固定在手中参差不平的断甲上,话音不觉有些发沉。
      “你……与我,以前可在何处见过?”
      乖顺地伏在掌心之中的手指倏地一缩,他抬头去看,殷潇面上的笑意已有几分转为了不解:“真君为什么这么问?”
      魔界至尊戮玄君之名,他虽有所耳闻,但在被掳来魔域之前,他从未见过这位魔域之主,更不可能会与对方有任何过节。
      倘若戮玄君将他掳来,只是一味地折辱他,那他还能骗一骗自己,当作是他无知无觉间得罪到了对方,所以才会被这般对待。
      可对方的心魔对自己却非是如此。
      除却头一回的不欢而散外,殷潇就不曾掩藏过对自己的好意,而这份好意来得太过莫名,教他如何不介怀?
      秋明岚放下眼前人修整到一半的手,忍不住把话摊到了明面上:“因为,你对我的态度,与戮玄君对待我的方式,差异着实太大了。且言语举动间也总透着股不明缘由的亲近。你是不是……早先便认识我?是我不记得了,还是……?”
      直到此时,殷潇仍是面上含笑。只是那笑,变得不大自然了。
      他收回手,在身下的坐垫上磨了磨未修整完的断甲,低垂着脸,缓缓摇了摇头。
      他开口,却不去看近在咫尺的秋明岚。
      “不是真君不记得了,而是您本来就没有见过我。不论是我,还是‘他’,您都不曾见过的。”
      “那——”果不其然得了个否定的答案,秋明岚心中半分释然也无,反而乍然起身,不依不饶地追问他,“那你为何对我这般亲近?”
      “嗯,为什么呢……”
      殷潇轻喃着,抬手抚上自己心口,再对上秋明岚的目光时,那双微泛猩红的眼眸中明晃晃地盛着情意。
      他唇边绽开的笑是那样的真切。
      他说:“因为我心悦真君。”
      秋明岚不可置信地看着殷潇,可同时,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因他这一句话,心间生出了动摇。
      “你我又不曾见过……说甚么心悦不心悦的。”
      “可我这里,是这么说的。”殷潇指着心口,语气近乎虔诚,“尽管真君并未与我相识,我却早已知晓真君的一切了。”
      “我心悦真君,此事千真万确,不是玩笑。若真君想要,整个魔界我都可以双手奉上。”
      “……”秋明岚怔怔不语,像是浑身气力被抽空了一样,缓缓坐回榻上,指尖茫然地在桌面上摸索着,“我……我何时说过想要这种东西了……这种烫手山芋,你还是自己收着罢。”
      他的心慌了,也乱了,浑然不知自己都在说些什么。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他毫无应对之策。
      终于,茫然探寻着的手指摸到了自己心慌意乱间脱手而去的小剪子,重新将它拿起,仿佛这便有了正眼去看殷潇的理由。
      秋明岚抬头对上殷潇不曾移开过分毫的目光,朝他摊开了掌心,故作镇静地道:“指甲,还没修剪好呢。”
      “嗯。”
      殷潇很是顺从地递出了自己的左手。

      清脆的落剪声再度响起,一声,一声,又一声。
      一派宁静中,有风拂动帘帐,卷起殿内无处不在的清浅幽香。
      待修整好了眼前人的断甲,秋明岚才下定决心,对来回端量着双手的殷潇开了口:“你先前所言,是否做得了真?”
      “唔?”殷潇短暂回忆后颔首应道,“那是自然,真君想要什么,我都能给。真君这么问,可是有了什么想要的?”
      “我……”
      秋明岚正襟危坐,掩在桌下的手早把宽大的衣袖绞在了一处。
      “我想修炼。”
      话一出口,再往后便没了难处。
      他默默抚上自己垂落身前的银发,语气平淡,却隐隐带着些难以察觉的自惭:“你应当也看得出来,我生来异于常人,不光是外貌,就连修炼体质亦是同样。此间魔气过重,与我所修功法不合,再加上他……日夜纠缠于我,自我入魔界后,便无一日能潜心修炼。若只是一年半载如此倒也罢了,可长此以往,我……元婴修士寿命虽有千年之长,但修行一道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亡。余下的岁月里,我不想继续这么浑浑噩噩地活着……”
      说到触动之处,秋明岚唐突地抓住了殷潇的手。那生来寒凉的肌肤上还留有来源于他的温度。
      “你能助我修炼吗?或者,为我寻上一处蕴藏灵气的宝地也好。……求你了?”
      殷潇本就无意回绝,只是不忍心打断秋明岚的话,这才默不作声地听到了最后。但最后那卑微至极的三个字却触到了他不可触碰的底线。
      他面色一沉,着恼道:“我不是他,真君为何要对我用‘求’这个字?我说了,真君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功法、灵脉、修炼宝地,真君要的东西,我哪个给不出来?就算是要我这一身修为,我也决不会说一个‘不’字。真君好端端的作甚要轻贱自己!”
      秋明岚被他这突然失控的激越语气惊了一跳,忙道:“我以为……抱歉……”
      “这话要说也该是我说才对,真君没有任何需要向我道歉的事!”
      不是的。
      秋明岚垂眸望向自己满是褶皱的衣袖,心中暗道。
      我要向你道歉的事不止一件。
      殷潇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情绪过于激动,惊到了对方,缓了缓才继续向秋明岚确认道:“真君方才说,此间魔气与您所修功法不合?”
      “确是如此,怎么?”秋明岚见殷潇语气肃然,似有内情,不由自主地收回了手,尝试着运转灵力,意料之中全无所获。
      体内凝存着的灵力早在戮玄君日夜不休的纠缠下一点一点耗尽了,现在的他,莫说召出本命法宝了,就连感知其存在都做不到。
      殷潇蹙了眉头,口中喃喃道:“不应当啊……”他揉着眉心凝神沉思半刻,睁开眼后仍是那副不得其解的模样,“按说不该这样的……我知道,真君您所修的功法须得在灵气充裕的地方才能修炼,灵气越是充沛,以您的体质,修炼起来就越顺遂。绛池轩所处位置乃是九星狱的灵脉汇聚之地,放眼整个魔域,再没有别处比这里更好了。”
      “可魔域之内尽是魔气,哪有一丝一毫的灵气可供我修炼?”
      殷潇眼中疑色更浓:“莫非,‘他’还未向真君提起过?如今真君体内魔气与灵气掺半,既能运转灵力,也可吸收魔气。而寝殿里的血池正是二者兼有,真君用来修炼再合适不过。”
      此事秋明岚还是头回听闻,全然不知自己体内何时多了一半的魔气,思来想去,能想到的就只有戮玄君射进自己体内的元精。
      他一下就赤红了脸,却也不好开口向殷潇求证。
      倒是殷潇看他全无头绪,好心提醒了一句:“真君可还记得?就是……您险些神魂俱散的那一夜,他为了稳住真君您的神魂,往您体内渡了些许魔息。”
      那夜之事,秋明岚虽然没忘,但却不愿再去回忆其中细节,只含混应上两声,话头一转,提起了另一件令他在意的事:“我见戮玄君似乎并不记得你出现时所发生过的事,你如何会知晓他都对我做过些什么?”
      “我与他,记忆不相通。”殷潇如实答道,“我有全部的记忆,包括他的,但他没有我的记忆,所以不知我出现时发生过什么也是正常。”
      秋明岚忆起了初来绛池轩那日,在血池之中看到的那一行笔锋稚嫩的水字,喉间一动,问他道:“那……血池里的那行字,是你留的?”
      殷潇愣了愣,随即露出羞赧的笑:“被真君瞧见了?是我留给他的字。没想到居然留了那么久……难不成他一直都没看到?”
      秋明岚回答不了他这个问题,只暗暗舒了口气,任由愧意在心间蔓延。
      “罢了,不提他了。”殷潇两手撑膝站起身来,掸了掸厚实的裘衣,对秋明岚笑着说道,“指甲也修整好了,真君接下来打算如何?可要去血池里试一试能否修炼?”

      一池血色随风泛起微澜,为满殿幽香染上了若有似无的杀戮气息。秋明岚望着那不知葬送过多少人性命的鲜红灵泉,心中略有抵触,迟迟未能踏进血池。
      身后响起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他转头看去,是殷潇特意将原本置于床侧的屏风搬来为他稍作遮挡。
      男人清和的嗓音越过屏风传入秋明岚耳中:“这血池虽然是杀阵阵眼,但对真君无害,您大可放心使用。我就在屏风这边守着真君。”
      “……嗯。”秋明岚深吸一口气,凝神定心后,脱下了身上寥寥无几的衣物,仅留一件单薄的亵衣蔽体。他走向池边,将细白足踝试探性地没入池中,下一瞬就被池水的彻骨寒意给激得缩回了脚。
      隔着一扇屏风听到身后之人发出的一声极轻的哼吟,才刚坐稳的殷潇忙不迭从地上爬了起来:“真君?您不要紧吧?可是池水太凉了?要我去取些暖石来吗?”
      “无事……”秋明岚话音微颤,之后便是一阵哗哗水响,人已浸入池水之中。
      血池不深,他循着入池的台阶摸寻到池底,盘膝而坐,池水恰好漫过肩头。纯粹且浓厚的魔气与灵气萦绕在他身周,二者几乎融为一体,使得池水都有了几分厚重凝滞之感。
      他正要尝试着运转功法,忽然想起一事,这便唤了殷潇一声,问道:“你让我用这血池来修炼,万一池中的魔气与灵气皆被耗尽,那此处的结界阵法岂不是要毁于一旦?”
      殷潇轻声笑了笑,身子后仰靠上屏风一角,说:“不会的,真君。先不说灵脉汇聚之地本就魔气充裕,端是这数百年来死在戮玄君手里的修士便不下十万,出窍化神更不在少数。别说是区区几道杀阵结界了,这些人的血肉修为,供真君修至渡劫也绰绰有余。”
      “……你别说了。”
      心魔的话里,透着股孩童一般天性使然的残忍,令秋明岚不忍再听,只得出言制止。
      “……”殷潇倏然收声,沉默几息之后,用犹带笑意的语调说道,“真君不爱听这些,往后我不提就是,您也不必为那些无关之人而烦心。‘他’虽然手段凶暴了些,但也不曾主动招惹过谁,都是那些人自己送上门来——”
      话音到此戛然而止,过了许久,那清和的嗓音再次响起时,已不复笑意。
      “是我多话了,真君就当没听过罢。”
      秋明岚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闭目调息,运起了功法。

      【下略小型不和谐现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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