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死》饮隐

11、小仙子

　　“所以，在下方才所见，皆为梦境？”

　　吴奕坐在云绕雾罩的清池前，问。

　　花照影双臂环住膝盖，与吴奕隔半人距离，他低着头，耳根通红，回答断断续续的：“对，对的，你这人多梦多思，在你自己的梦里，造出什么都不稀奇，我便是你造出的东西。”

　　吴奕看他。

　　白蒙蒙一张脸，辨不清眉眼鼻唇，吴奕细细瞧着，只觉熟悉。

　　他将这些天做过的梦一一回想，细节总是记不清的，但记得那个红色的影子。

　　头一回，这人自称梦中造物，询问他想要什么，第二回，这人改口，自诩神仙，要来圆他愿望，这一回，竟又拾起最初的说法，低着头支支吾吾，憋出个所见皆为梦境的蹩脚谎话。

　　花照影看起来恹恹的，下巴颏抵住膝盖，双腿屈起，与胸膛相贴。隔着衣物感受到的心脏搏动，像小石子敲击皮肤，被书生探究的视线催得愈发紧促，几乎冲破皮肉，一气坠入池水中。他躯壳精神振奋，内里却虚虚的，不敢看人。

　　方才，他渡罢了气，与中途醒来的吴奕对上了脸，看见吴奕眼睛里清清楚楚映出个双颊飞红的自己，还有夜梦惊醒时那一点迟钝的疑惑。

　　在吴奕抓住他的手腕那一刻，肌肤相贴的触感莫名使他僵硬起来，回过神时，他已趁着吴奕此刻意识迷离，将人拽入自己粗糙织就的幻境。

　　他按着心口告诉吴奕，方才是梦，现在，也是梦。

　　心虚。

　　却不知心虚的源头在哪里。

　　吴奕问罢那一句，便没再说什么，只向他投来探究的目光。

　　并未减轻半分躁意。

　　越是被看，越是觉出倒悬枯枝的焦躁无措。花照影想起从前看过的奇怪画册，里头的四足动物被捆绑足腕，悬置在火堆上烧灼，从皮毛烧到骨肉，半裸的男男女女就着动物的叫唤声，围绕火堆跳舞。他当时心中只有气愤，如今再想起那一页画面，竟觉得自己就是那头被倒缚着的，任由火舌舔舐的无力野兽，看着缓缓迫近的火苗，他肢体发虚，如何左摇右晃也落不到实处。

　　花照影心中生出一股无名火，焦躁气全数冒头，冲着吴奕砸过去：“看什么，是你自己胡思乱想，是你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然我怎么会出现在你的梦里，你一定在睡前想了，就躺在那里黏黏糊糊地想，长夜漫漫，若是有美人入怀该多好，所以，我就只好被你造出来入你的怀抱了……你还不肯信么，你还敢挑剔么，这全都是你的错。”

　　这番话说得又急又快，根本容不得人辩驳。吴奕被他这种蛮横的气势震得头脑空白了一瞬，隔了好久才拾回自己的声音：“在下没有不信的，这位……仙子且消消火，若是梦境，待到在下梦醒，仙子便可离去了。”

　　花照影发完了威，气势一下子抽走半截，留下半截支撑他默默认下“仙子”这个荒唐称呼。

　　他咳嗽了一声，端起一副仙人态度，微微扬起下颔，道：“我走不了的，我是你捏出的人，你醒了，我也跟着你的梦一起消失。”

　　“可是，在下之前做过两个梦，梦中有过仙子。”

　　“是么。”花照影又僵硬起来，将膝盖环得更紧，“我不记得了。”

　　“一个梦里，仙子说，您与在下三世情缘，奈何阴阳两端无从相见，只有幽魂入梦以遣相思。第二个梦里，仙子又告诉在下，您已附身在院中的梅树，要我辛勤照料，养好了魂魄，下一回入梦，便与在下共赴巫山。”

　　花照影满头雾水：“什么？”

　　面上的白雾都因心神的震荡而变淡些许。

　　吴奕与他对视，目光坦诚，不似作伪。

　　花照影在白雾后皱眉，头脑化作一团浆糊，一会儿琢磨着共赴巫山究竟是什么意思，一会儿思索着小书生会否看书看坏了脑子，将风月读物当成做过的梦，并且与自己出现过的梦境混在了一起。

　　于是敷衍着答：“是这样么，那你来吧，什么三世情缘九世情缘的，既然你做梦，你想的，那就你自己来做那个什么，共赴巫山。”

　　却听到吴奕含着笑意的声音：“仙子，在下说笑的，编出来逗您一笑罢了，哪里敢真的肖想您呢。”

　　糊里糊涂的，花照影自从带着书生入了幻境便糊涂起来，说的什么做的什么全然不再经过头脑的判别，那个对视过早夺走他平静的泉源，从头到尾，焦躁感鞭打着他悬空的心脏。

　　花照影一点点收拢幻境，最后问道：“方才，你看到什么了么。”

　　“在下并未来得及看清仙子的脸。”

　　花照影呼出一口气，终于放松了一些，幻境消散了，他无端安心了，却不曾细想，为什么自己的问话像梦呓一样模糊，吴奕的回答却那么详细，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