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王爷》叶无尘

36、第三十五章 十月飞霜（上）

　　“殿下回来了。”才到大门边，楚王府的人已经齐刷刷迎了上去。子云抬眼从这些人的头顶上扫过，一声不响，大步走进去。
　　“殿下？喝点蜜浆吧。”那个常在子云身边伺候的年长侍女小心走来，手捧一个白玉碗。
　　“我不想喝，你下去吧。”子云头也不抬，挥挥手。
　　“殿下？”那侍女口中喊着，脚却不动。
　　“你先出去。”高成礼走过去，对那侍女说道。那侍女转身前又看子云一眼，低头走出。
　　不吃，不喝，不动，子云睁眼到半夜。直到远远一声鸡鸣响起，他才意识到，这一夜已过去了。天光渐渐转亮，眼前的一切开始清晰起来。帐顶上的云纹，看得久了，仿佛在移动，一朵朵地飘了起来。
　　门外，早膳已经端来。
　　“殿下？”侍女轻轻走进来。
　　“出去，我不吃。”子云的眼前，依旧是那飘浮的朵朵云彩。
　　“殿下！”
　　“叫你出去就出去！”
　　太阳的光斑，洒在窗格上，点点金光，分外耀眼。又是一个好晴天。
　　“殿下？”高成礼小心翼翼走到床边，弯下腰。
　　“出去！”
　　“您两顿饭没吃了！”
　　“饿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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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太阳的金光照到床前屏风上时，子云终于觉得双眼支撑不住……醒来时，听到耳边有人一声声唤着“三哥”，睁眼看，子玉正坐于床前。
　　“三哥，都晌午了，起来吃饭吧，父皇和母妃让我的带来了好东西。”
　　“不想吃！”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两顿没吃啦……”
　　“饿死最好！”
　　“你……你要是饿死了就是不忠不孝！”
　　“你说什么？”子云一骨碌坐起来，瞪眼看着子玉。这个弟弟，一向没个正经，无论何时都是嬉笑颜开的，从未见他皱眉。而现在，这个不到十五岁的少年，竟然双眉紧锁。
　　“三哥，你要是这样下去，不吃不喝，你就是不忠不孝！”子玉说得大义凛然。
　　“你？要你管？”子云没好气说了一句，翻身又躺下。
　　“你起来！”
　　“反了你？这样对待你兄长？”
　　子云刚躺下居然被子玉一把揪住脖领，硬生生扯了起来。本来，子云年长，论力气，子玉哪里是他对手，可现在，两顿饭没吃，一夜没睡，被子玉猛然一扯竟然觉得毫无反抗之力。
　　“你给我放手！”子云怒道。
　　“我就不放！”子玉双手紧紧攥住子云领口。
　　“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你这个样子……”子玉突然说不出话来，眼睛一眨，两行眼泪骨碌碌滚了下来。
　　“子玉……”子云木然。
　　子玉号啕大哭起来，双手渐渐放松……最后，伏在床沿哭了起来。
　　子云下了床。
　　“子玉……”
　　“你还是个做兄长的……你为何这样？你知道你这样会让多少人伤心？地下的娘亲不算，余德妃会难过，柔姐会难过，父皇会难过……”
　　“子玉……”子云轻轻蹲下身来，双手搭在子玉抽搐的肩背上。
　　“你的苦处，谁不知道？父皇也是为你好！父皇能有什么好法子……不能给兵权，给了兵权，就是明摆着制衡太子……国家上下，都想过安生日子，谁愿意打仗？又不能废太子，太子无过，舅家势力又大，王泰有手段，半个朝廷的人都听他的，且名声好……你让父皇能怎么办？宋家姑娘嫁给太子对于咱们来说，比王家姑娘嫁给太子更好，起码将来的皇后不是王家人……王家女儿嫁给你，将来你小心些，讨了她的好，王泰也不会轻易就把你怎么样……”
　　子玉抽抽噎噎，说说停停。
　　“子玉……”子云双手紧握住子玉肩头，几乎要扑上去。
　　“三哥！我们是一母的兄弟，娘亲当日太受父皇宠爱，皇后一直忌恨在心……而且，父皇立二哥为太子也是迫不得已，原是要立你的……因娘亲突然薨逝……”
　　子云一把搂住子玉。
　　“子玉！”
　　“三哥！”
　　兄弟俩抱头痛哭。
　　良久，子玉抬起头来，定定看着子云，还有话要说。
　　“昨儿，我听萧母妃说……说王泰当年曾经熟识娘亲……”
　　“‘熟识娘亲’？”
　　“你只知萧母妃当年是娘亲侍婢，不知她原先是王家丫头……她告诉我，娘亲是孤女，被王泰收留的，若非父皇出现，娘亲十有八九就是王泰的人了……就是娘亲进宫后，王泰还想着呢……所以，你娶了王泰女儿……”
　　不等子玉说完，子云猛一甩手，几步冲到窗前，站住，闭上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的事情自己不知道。活了十七年，锦衣玉食十七年，被宠着爱着十七年，以为自己是当然的天之骄子……别无他求，只想和心爱的女子相伴到老，可是到头来……相恋不能相伴，堂堂亲王，皇帝爱子，却需借助他人荫蔽方能苟延于世。
　　良久，感觉到子玉走到身后，子云缓缓转过头来。
　　兄弟俩对望。
　　“三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身子最要紧。先吃了饭，精力好了才有主意。”
　　“我……哪里吃得下？若是你，知道自己最心爱、最珍视的人，眨眼间要成为别人的新娘……而且还是自己的嫂子……你能吃得下饭么？”
　　“换作我，肯定也吃不下。可是，撑着也得吃，就算是为爹娘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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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膳满满摆了一桌，样样精美，色色诱人。抬起手腕，子云半天不下一箸。子玉看三哥不吃，自己也不好动筷，最后看子云面色呆滞，实在是吃不下的样子，提议说干脆出门去逛逛，买些新鲜东西。良久，子云轻轻点点头。
　　换了素朴衣裳，带了两名侍卫，兄弟俩步出楚王府。
　　子玉虽为子云难受，然出门去逛，面上还是有些兴兴头头的，转脸看看子云，仍是两眼无神，木木呆呆的样子，仿佛是做梦一般……心下不由叹口气，伸手拉住了子云手，拖着他走。然而走到永昌坊内，突然茫然起来。
　　街上，车水马龙，行人来来往往，店铺内，百货陈杂，琳琅满目，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回头看看跟随的两个侍卫，也都面面相觑。子云只是呆呆的，站在街边，眼中空洞，看得见人来人往，就是一张面孔也看不清……街边有人在太阳底下嚷热，他却感到彻骨的寒，十月的太阳，照在他脸上、身上，竟一丝儿暖意也无。
　　踟蹰片刻，子玉终于有了主意：不远处一家酒肆门前，站着一个年约二十余的胡女，此时正朝两兄弟微笑。
　　“两位小哥儿进来尝尝我们的葡萄酒！”那胡女面貌姣好，又满脸是笑，更增几分韵味，盯着子玉、子云的深碧大眼中，仿佛要伸出钩子来。子玉喜得只咧嘴，也不问子云，动手就扯子云进店去。
　　正午时分，店里人多，那女子引他们上楼去，找了个靠窗的位子。
　　“先尝尝我们的好酸奶，再尝尝我们的葡萄酒。”一转脸的功夫，那胡女端了壶酸奶来，给哥俩各倒了满满一大碗。
　　“把你们的新鲜招牌菜拿来，再来一瓶你们的好葡萄酒。”子玉喝了一口酸奶，觉得口味甚好，顿时来了兴致，但看子云双眼只是瞧着窗外，摇摇头只好自己拿主意。
　　“胡姬年二十，秋日独当垆。”（1）子玉瞧见那胡女转身走去，看着背影小声说道。却不料那胡女竟然听见了，猛然站住，徐徐转过身来，冲子玉盈盈一笑道：“二十八了。”听得坐在另一旁的两个侍卫当场撑不住笑起来，子玉只好讪讪地咧咧嘴，转脸偷瞧子云，子云仍旧看着窗外，丝毫不觉。
　　片刻，酒菜上齐。酒是上好的乾和葡萄酒（1），菜是烤羊腿，通花软牛肠（2），清炒苜蓿，主食胡饼。
　　“这位哥儿仿佛有心事啊，来，喝杯酒，忧愁就去了。”那胡女不等子玉催促，站在桌边倒了两碗酒，轻轻推至子云面前一碗。子云双眼在窗外，脑子里空空洞洞，却又如云似雾……如何能听见胡女说话。子玉见状仰脸对那胡女说“他有心事，不喝酒，我来喝。”说罢，对那胡女一笑，端起酒杯来。
　　“是一个娘的兄弟吧？” 那胡女看看子云，看看子玉，微笑道。
　　“是啊，看也看得出来啊。”子玉微微笑道。
　　“能养出这样两个儿子来，真是作娘的福气！”胡女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子云转过头来。
　　他听到了那个字——“娘”！
　　“三哥，喝点酒吧，这酒味道不错，当得起‘美酒’二字。”子玉见子云转身，赶忙满斟了一碗递过去。子云本不想接，看到那伸到眼前的手臂，再看看那张和自己有八分像的脸，低一低头，伸手接了过来，仰脖一饮而尽。
　　“怎么样？不错吧。”
　　“还可以。”
　　子玉端过酒瓶，再斟满。子云趁这空隙又扭头朝窗外看去。
　　大街上，行人依旧不见少，红裙绿裳，长袍短打……忽然，自街对面一个针线铺子里走出一个水绿襦裙的女子来，手中托着一个盒子。
　　正是咏春！
　　子云只觉有股气将自己顶了起来，转身奔下楼去。
　　“三哥！”子玉拉不住，忙得也起身追出去。
　　“咏春！”子云一口气冲到街中央，目光搜寻着那水绿色的身影。
　　“楚……公子！”终于，咏春听见了那狂呼大喊。
　　“咏春！”子云一步奔到咏春面前，双手按住咏春双肩。

　　（1）此诗原句为“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乐府诗集•羽林郎》）。
　　（2）（唐）李肇《国史补》卷下：“酒则有郢州之富水，乌程之若下，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河东之乾和蒲萄……”
　　（3）“通花软牛肠”是类似于香肠的一种唐代食品，以羊骨髓装入牛肠而制。（宋）陶谷《清异录》“馔羞门”载韦巨源烧尾宴食单中有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