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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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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念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郑学敏不在,牛念楞了会儿神,突然起身去翻找体检报告,那是她最后一点零星的希望,万一是自己记错了呢,万一她妈不是B型血呢,虽然这希望渺小的比灰尘还小。
找到了,白纸黑字再一次无情地把事实展示在她面前。牛念手里攥着自己和郑学敏的体检报告,她知道自己跟牛超群或郑学敏,甚至是跟他们俩人都没有关系。这种认知令牛念很惶恐,就像一根野草,它扎根在狗尾巴草丛里,理所当然地活着,突然有一天它发现自己其实是一棵蕨菜,那种随时会被抛弃的孤独感令人窒息。
门外传来声响,郑学敏跟谁说笑着打开门,看到坐在客厅里的牛念明显楞了一下。她身后一个低沉的中年男人的声音说:“呀,孩子在家呐?我改天再来吧。”
郑学敏从对方手上接过刚买的蔬菜,说着:“那行,改天来串门啊。”
门外的人走了,郑学敏有点不太高兴,牛念能感觉得出来,她妈拎着东西进厨房的时候问了她一句:“你怎么回来了?”
牛念说:“我爸受伤进医院了。”
她说话时嗓子有点哑,也不知郑学敏听出来没有,也可能没想到事情的严重性,可有可无地问了一句:“哦,严重吗?”
牛念说:“被小偷捅伤了,还在手术室抢救。”
郑学敏终于意识到不对了。自己的女儿她还是很了解的,这个孩子从小就很黏她爸爸,或者说拼命想得到她爸爸的认可。要是牛超群做手术,她寸步不离医院,时刻陪在左右才对。突然出现回家相当反常。
“牛念,”郑学敏问,“你没事吧?”
牛念抬头看向她妈,目光有种找不到焦距的茫然,看在郑学敏眼里,觉得这目光带着种陌生的冷漠,当妈的心不由一沉。
郑学敏结婚算不上早,成为母亲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后来又独自带着孩子,生活在这个女人脸上留下的痕迹挺无情的,本来就不是那种很精致漂亮的人,现在看着都要比同龄的女性大一些。
牛念从没想到,这张看了二十几年的脸,与自己没有一点想像,却是最亲近的人的脸,有一天也会一下子陌生起来。
“妈。”叫出这个字的时候,牛念的心里满是不确定,想到这个女人独自养育自己的艰辛,这份不确定又充满罪恶感。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可是,牛念重又微低下头想,真相会不会让自己再失去妈妈?
郑学敏皱起眉,伸手抢过牛念手里的东西,展开一看,是俩人的体检报告,她挨页翻看,问道:“你病啦?不对啊,”她说,“这是去年的。”
“妈妈,”牛念觉得自己的声音在空气中漂浮,“你是B型血。”
郑学敏看了看自己的体检报告,说:“对啊。”
牛念又说:“爸爸是AB型血。”
郑学敏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看向女儿。
妈妈表情的每一丝细微的变化都在牛念眼里无限放大,她甚至清楚地看到她妈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
她知道的,她一下子就明白原委了。
牛念说:“A型和AB型的两个人,是无论如何都生不出O型血的孩子的。”说着,她从她妈手里抽出自己那页,展开来,说,“我是O型血。”
郑学敏翻腾着手中的纸张,她是个粗心的妈妈,或者说,本来就算不上细腻的女性,读书少,工作忙,生活压力又大,令她更是无暇他顾。她真的从来没有关心过牛念的血型。不过,就算她知道,也不会懂得遗传学上公开的知识,轻易就揭露了她和前夫当年隐藏的秘密。
“我们,不是想骗你的。”郑学敏嘴上这么说,但她心里也会担心,有些事一旦说出来,关系改变所带来的裂痕会不会再也弥补不上?
郑学敏艰难开口:“妈妈真的把你当成自己亲生孩子的。”
意料之中的关系,无法接受的言语,牛念腾地一下站起来,想逃,不想听,似乎不听这一切就不曾发生。
郑学敏眼疾手快地拉住牛念,她早年为了生活,干了好几年体力活,手劲儿本来就大,这会儿又稍微用力,牛念根本挣不脱。
有些话,找不到由头便不好开口,犹豫着犹豫着更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一旦开口,就像开了闸的水库,倾泻而出。
郑学敏拉着牛念坐下,仔细看了看她的表情,想着既然知道了也就没什么好隐瞒,于是把往事一股脑儿讲述了出来。
“我跟老牛是经人介绍结婚的,我们那个时候好像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反正我身边的人都是这样的。结婚不久我就怀孕了。老牛开公交车,白天晚上的两班倒,节假日更忙。我呢,没什么学历,工作比较累。怀孕之后得到照顾,只是大家都是做差不多的活儿,说是照顾也照顾不到哪里去。不过那个时候年轻,并不觉得特别辛苦。”
郑学敏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还没有牛念时候的事,连她自己都沉浸进去,那一幕一幕,仿佛就发生在不久之前。
“那个时候的孕期检查不像现在,但是我都有按时去检查的。”郑学敏像是确认什么,非常认真地这么说,如同二十七年前在医院里那件事发生之后她对旁人一遍又一遍说过的。
“我的女儿早产了,毫无征兆的早产,当时吓坏我,同事找了个车把我送到医院,孩子是顺产的,我记得很清楚,同事还恭喜我来着,他们看见老牛下班赶过来之后就都走了。可是还没过多久,孩子就死了。大夫说了一堆,我们也听不懂,反正就是,孩子生下来不健康,就死了。”
说到这里,郑学敏再次强调道:“我真的是按时做检查的,一次都没落下。”
想来这个问题纠结着她,这么多年,依然是心头解不开的一个结。
“我跟老牛,连一天的父母都没当成,就失去了女儿。”郑学敏整个人沉浸在失去女儿的痛苦中,十月怀胎,眼巴巴地盼着,刚一见到却失去,牛念都替她苦。
“老牛接我出院,我记得那是个大清早,十月下旬了,天气已经挺冷的,路上没什么人。那些年坐车也不方便,我们俩就走路回家。我不想说话,老牛也是,周围静悄悄的。路过一个胡同口,我听见微弱的抽泣声,我拉住老牛,问他,他说我听错了。可是我就是觉得听见了。然后我就拉着老牛一起找,在旮旯里看到一个襁褓。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在那里的,小孩儿脸都冻紫了,都快哭不出来了。”
郑学敏瞥了牛念一眼,没敢多看,继续说:“我们俩刚失去孩子,特别看不得那个场面。老牛当时说,这是谁家这么缺德,好不容易生下的孩子竟然不要了?可是那一瞬间,我就觉得这是我女儿又回来了。我的女儿没有死,她回来我身边了。”
二十七年,牛念终于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原来“垃圾桶里捡来的”也不全都是假的,也有真的。
“我跟老牛就把你抱回家,反正婴儿用的东西都是现成的,我跟老牛说,这个就是我们的女儿,不然不会这么巧,她就是在路上等我们带她回家呐。当时老牛也说是,他也觉得是老天把女儿给我们送回来了。”
说到这里,郑学敏的脸色迅速暗淡下去,她说:“可是他后悔了。那个男人,他后悔了。”
血统论至上的男人,可能会因为一时的丧女之痛接受一个替代品,但当那个孩子越长大越跟自己不像的时候,他后悔了,后悔接受这个孩子,让自己失去拥有延续自己血缘子女的机会,所以,他连不愿意放弃那个孩子的妻子也抛弃了。
牛念心中升起一股悲凉,心想着,要是二胎政策早二十年实行,牛超群就能和郑学敏多生一个孩子,而自己会成为姐姐,成长于一个四口之家,她也不会因为自己是捡来的而被牛超群厌弃,连带郑学敏也被抛弃。
可是世间的事哪儿来那么多如果呢。
就算有如果,她依然不是牛超群和郑学敏孩子,她依然是个路上捡来的没人要的孩子。
“念念啊,”郑学敏握着牛念的手说,“你就是妈妈的女儿,妈妈不后悔的。”
“你走吧,我还没后悔。”十七年前,郑学敏对牛超群这么说。原来是这个意思。
“妈。”牛念伸手抱住郑学敏,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哭,哭得肝肠寸断,毫无形象的,仿佛把一辈子的泪都流出来了。如果眼泪可以冲刷掉过去多好,如果眼泪可以改变血缘多好,如果她不知道真相多好,如果她真的是妈妈生的多好。
母女两个,同样是女人,共同经历了过去的年月,有些苦只有她们彼此知道,有些甜也只有她们彼此懂得,此时此刻坦陈了最后的秘密,她们还没来得及去考虑今后的关系,只能用眼泪痛快祭奠过去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