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剪烛西窗

1、钢琴

　　罕见的，归行在梦里感觉到了痛；至于他深知自己在做梦这件事，似乎也有点不同寻常。
　　归行掉到一块黑色滑面的地板上，摔得他屁股有点疼，四面八方传来一阵强烈的震动和清脆的音乐声，他赶紧爬起来，跑到不远处黑色断层的地方。地面很滑，归行晃了一下，急忙矮下身稳住自己。
　　从这面光滑的峭壁往下看过去，衍生出黑白交错的琴键，一双小孩的手正在上面弹琴，小胖手很不耐烦地划了一段音阶，跳下琴凳跑远了。
　　归行在一架钢琴上，整个人和小孩的手指差不多大。

　　放琴谱的架子上有个和归行差不多大小的人，坐在那里晃荡腿。
　　归行朝他喊：“大兄弟——！”
　　下面的人浑身一抖，差点没跳起来，抬起头跟见了鬼似的，归行没等他说话继续喊：“兄弟你接应我一下！”

　　归行把节拍器推到钢琴中央来，硬生生把指针拗下来当作绳子，把自己慢慢往下放。下面的兄弟走来走去，抬着手想接住晃晃荡荡的归行，还不敢大声说话影响到他，只能低声念叨：“你慢点啊大哥。”
　　“好的，我要下来了我要下来了！”归行大吼一声，松开手往下一跳，下面的人努力伸手一够！

　　归行咣的一声带着人撞下去了！
　　两个人一起砸在琴键里，下面接应他的兄弟被压成了人肉垫子，归行连忙把他扶起来，给他揉揉头捏捏腿，不停道歉：“对不起啊大兄弟，咱们素昧平生就让你救我一命，您的大恩大德我永生难忘，恩人你还好吗，给您揉揉。”
　　对方扒下他的手，觑着眼瞄他，很快又把视线缩了回去，兀自揉着后脑壳，没说话。
　　归行也不好把手伸那么远，自己爬了起来，说了一声：“我上去看看。”
　　双手攀着大琴键的边沿，手臂发力把自己牵引上去，很潇洒地翻到上面去了。
　　那是相邻的一个白键，正被他外力干扰得要下沉，归行晃晃悠悠，张开手保持平衡，另一个人站直了，双手撑着白键侧壁不让它下来，归行慢慢在上面站稳了。
　　这个梦的细节格外精密，归行蹲在琴键边缘往下看，他冲着下面抬眼望着他的男人招呼道：“谢谢您啦！我叫归行。”
　　下面的男人借力一跳，也轻盈地跃了上来，他学着归行的姿势，仿佛在马路牙子边上八字状蹲着，侧头和归行对视一眼，忽然展颜一笑：
　　“我叫贺安歌。嗯……你的姓很少见啊。”
　　“还成？”归行拉着他起来，“比贺确实是少点。”

　　此时琴键已然回升，他们可以动作不大地在琴面上走动，虽然下落程度不多，但仍然会发出相应的声音。归行向前跑出几步，就好像无形的手轻轻刮过，淌出一串优美的琴音。
　　他稀奇地停下脚步，似乎找到了喜欢的玩具，望了贺安歌一眼，突然展开双臂，腰间用力一转，旋了半圈，侧跨一步，朝过来时的方向跳了一截非常简单的舞蹈，顺着这个朝向，琴音从低到高爬升，重叠交错，竟也十分悦耳。

　　归行小时候和邻家的姐姐学过一星半点的舞蹈，自己都说不上是什么流派，但是身形舒展，四肢修长，可谓赏心悦目。他在贺安歌面前又转了半个圈，停下时优雅地对他行了个礼。
　　贺安歌原本抱臂笑看他跳，眼见人已经停在了面前，于是拉住归行的手，抬高手臂，带着他在面前转了个女步的圈。归行顺势揽住他的臂膀，跟着跳起了女步。

　　因为两个人实在是门外汉，跳起双人舞也毫无章法，只是依葫芦画瓢摆好了架子，一步一踩脚，一开始还是无意，后来归行就是故意踩他，两个人跳舞时上半身还算有模有样，下半身就堪比打架拧麻花。
　　“哥你会跳吗？”归行低着头看脚，咧着嘴控制不住地在笑，时不时挑着眉兴奋地撩拨贺安歌，“哎呀，没踩到！”
　　贺安歌用余光不停地悄悄往下瞥，几个来回之后就没那么凄惨了，他揽着归行的腰带着他在琴键上转着圈挪动，归行把自己顺着惯性甩出去摆出一个姿势，又拉着贺安歌的手，还能穿插几节踢踏舞。归行脚上是双拖鞋，在滑面上噼啪作响，贺安歌脚上倒是货真价实的皮鞋，一起踏出清脆的节奏声。
　　贺安歌手上用力，归行便转了回来，向后一跨，弯着身子下腰，贺安歌配合地捞住他，紧紧环着他的腰。两个人相对而望，归行一只手亲密地揽着贺安歌的脖子，贺安歌抱着他的同时也渐渐逼近。
　　他的声音低沉且稳重，比之前说话更显魅力，嗓音优雅，有如大提琴缓缓奏响，他说：
　　“归行，记得刮腿毛，要做个精致男孩啊。”

　　上文已提及，归行穿的是双拖鞋，上边一件洗到质地柔软的T恤和到膝盖长度的裤衩，此刻竟然无力反驳白衬衫黑西裤的贺安歌。归行于是抬起一只遭了嫌弃的腿勾在贺安歌的腰上，一双眼睛深情回望，还十分恶意地拿腿毛蹭了蹭他。
　　贺安歌开始捋他的腿毛。
　　归行把两只手挂他脖子上，简直是千娇百媚：“来，帮我刮个腿毛。”
　　贺安歌作势要把他丢出去：“自己刮去。”
　　归行把自己放下来：“负责到底啊！师傅，捏脚修脚激光脱毛，整个全套！”
　　他狂笑一声往后面跑去，以防贺安歌的恼羞成怒，结果忘了此处物理规则，哗啦一下摔进后面一个白键，贺安歌伸手捞他，被他一下子带了下去，两个人又一起掉进钢琴坑里，发出巨大一道响声。
　　两人挤在窄窄的一条琴键里，贺安歌撑起身子，摸摸他的头，问他：“疼吗？”
　　也没等归行回答，他自问自答道：“看你这脑壳肯定不疼。”
　　贺安歌自行扒拉着想爬起来，归行死拽着他不让他动，贺安歌一抬脚他就伸腿卡住，一抬手就抓住他胳膊，两个人堪比幼儿园水平闹了五分钟，双双瘫倒在琴键里，不动弹了。

　　归行沉默片刻，动动腿撞了下贺安歌：“喂，……你压着我腿毛了。”
　　贺安歌翻起身来，问道：
　　“你知道一个谜语吗？”
　　“什么？”
　　贺安歌眼疾手快冲着他的腿一拔：
　　“问一个老头，揪净有几根头发。”
　　归行嗷一声叫了出来。

　　贺安歌轻轻拍他大腿一巴掌：
　　“别嚎啦！真这么疼吗？”
　　归行一脸委屈：
　　“可疼了，你把裤腿撩起来，我现在就拔，你感受感受。”
　　贺安歌无所谓地卷起裤腿：
　　“做梦还疼就不是做梦了——啊！真拔啊！”
　　“是梦，也是真的疼。”归行严肃地总结道，甩甩手，下一秒他突然反应过来哪里不对，“你也做梦呢？”
　　“这是什么话……”贺安歌无奈，“你是觉得自己也是在做梦？”
　　“这情节我是见过的，甜蜜蜜啊。”归行右手对着左手一砸拳，开嗓唱了两句，“在哪里见过你，在梦里。”
　　“问题来了，你要怎么证明你自己是个真实的人，而不是我的梦境NPC？”贺安歌问，“毕竟我也没法向你证明。”
　　“没关系，我相信你。”归行很大度地表示，“我从来不会做梦梦见不认识的人。”
　　贺安歌一脸惊异，显然被他的逻辑打败了：“这算什么？”
　　他揉揉脸把多余的表情压下去，问道：“你就这么相信了？和另外一个人在梦里相遇？”
　　归行一只手托腮微笑，有种近乎天真的神情浮现在他脸上，他用这个表情侧头看着贺安歌，语气如梦似幻：“梦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贺安歌笑着揉了一把他的头。

　　归行跳起来往下瞄了瞄高度，不敢直接往下蹦，但却发现了些意外的东西，声音格外雀跃，背对着贺安歌使劲招手：
　　“过来看过来看，你看这下面是什么？”
　　贺安歌走到他旁边，往下一看，顿时也乐了：
　　“给那小孩垫脚的脚凳啊。”
　　钢琴下面摆着个塑料小凳子，中间镂空了一个洞，可以让小朋友一根手指戳进去拎着跑，高度不高，正好给年龄很小就学钢琴的小孩拿来垫脚，让他们坐得舒服点，不至于双脚悬空。

　　归行往后退到不能再退，向前用力一助跑，又忘了琴键会跟着下压，划出一道冲向地面的弧线，砸在琴凳软软的侧边上，他一只脚往上够，爬上了琴凳。
　　就这样，他还脸不红心不跳地冲贺安歌摊开双手，格外豪迈地敞开胸怀：
　　“来，安安，向我开炮！保准接住你！”
　　“谁是安安啊！”贺安歌带着一丝笑意，后退两步，轻巧地从琴键上助跑跳过来，把归行撞得翻倒在垫子上，归行兑现承诺，一双手把他牢牢环住。
　　贺安歌就那样趴在他怀里，低着头望着他，在归行漆黑的双眼里，看见了自己毫无阴霾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