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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第三九章 雪霁初晴夜色昏 ...


  •   自入了乌孙境内,和亲使团便被连日大雪阻碍了行程。若非使团里还有明桥与萨依拉这两个熟悉乌孙地形的人,使团众人怕是都要被困在这场风雪里。

      因大雪阻断了通往赤谷城的路,明桥便将使团带到了自己曾驻守的伊列河谷附近。

      冬日里,除却驻守在河谷附近的翎侯部落和牧民,乌孙贵族大多已迁回了赤谷城,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山川河谷、草原牧场,鲜见人烟,牧民与牛羊早便躲进了冬窝子里。白茫茫天地间,此处好似一处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深沉,静默。

      章怀春生产后的身子本还未好好养一养,一路奔波至此,身子早便熬不住了。被大雪阻在渺无人烟的伊列河谷,她已是病得咳喘不止。

      而在这雪虐风饕的酷寒天里,更是难见一只猎物的身影。

      明桥冒着风雪在雪山草原里转了大半日,才在半山腰猎到了一只雪鸡。

      下了山,风雪已不似出门前那般张狂,铅块似的云层里隐隐有天光透出,是天将晴的征兆。

      这从云层落下来的天光,虽轻薄如丝,却依旧让他感受到了一丝暖意。他伸出手掌想要细细感知这缕缕天光的暖意,一团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黑影却遮断了天光,他才抓住的一丝温暖霎时被山间寒风击得粉碎。

      他收回手,皱眉抬头,那团黑影忽自空中直直坠落了下来,在他脚边砸出来个大雪坑。

      咕咕嘎——咕咕呜——

      明桥一时不敢轻易靠近这只从天而降的鹰,听它发出的声音并无警告威胁之意,瞧着似受了伤,他这才小心翼翼地向这只鹰走了过去。

      蹲身为它拨开身上的残雪,他看到它双翅翅尾那两撮雪白的毛发,双目大亮:“拂风,你怎飞到这儿来了?是来送信的么?”

      他将拂风整个身子从雪地里抱起,双目往它两只爪子上扫了一眼,却并未见到那儿绑系着任何书信。再看怀中这只早已累得无精打采的鹰,他心底忽生出了一丝不安。

      拂风再贪玩,也不会冒着风雪飞到这酷寒之地来。

      只是,他眼下急着回去,无暇去思索它出现在这里的缘由,给它喂了点水,便让它歇在了自己肩头。

      回去的途中,拂风却总想要去抢夺他绑系在后腰处的那只雪鸡。毛羽完好的一只雪鸡,在拂风那双鹰爪与那张鹰喙的抓扯撕咬之下,一身漂亮毛羽已被折腾得惨不忍睹;明桥的一双手亦被抓出了好几道血痕。

      “这不是你的猎物!”明桥将雪鸡藏进皮袄里,耐心安抚着饥饿中的鹰,“回去了,我给你鱼吃!但你若是再抢我的鸡,再抓我、啄我,我便不带你回去了!”

      拂风似是听懂了他的话,又许是再无气力去争抢猎物,一路上都安安分分地歇在明桥的肩上。

      ***

      伊列河谷里,翎侯为使团搭建的毡房连绵成片,其色洁白如雪,一座座毡房,犹如一片片连绵起伏的雪丘。

      明桥回到河谷时,雪已停了。

      他径奔向那座最大的毡房,却只掀开了毡帘一角,向里头探进半张脸。看青楸正在喂章怀春吃药,他便道:“公主,我猎到了一只雪鸡,熬了汤正好给你补身子!但熬汤要用到当归与太子参,公主带来的药材里有这两味药么?”

      “你去狩猎了?”章怀春看他探进的那半张脸冻得通红,心生不忍,顿了顿,道,“外头冷,进来烤烤火。”

      明桥摇头:“我身上沾了血,便不进去了。”再次问道,“公主这里有当归和太子参么?”

      章怀春知他性子有时候执拗得似头牛,眼下见他一心只想要熬汤,便吩咐青楸:“给他寻一些当归与太子参出来吧。”

      这道雪鸡归参汤,明桥并未假手旁人。这一路行来,使团里吃的不是乾糒就温汤,便是腌制的鱼干肉条,也不怪大春姊姊的病一直不见好转。

      雪鸡归参汤须小火慢炖半个时辰。趁这工夫,他先是将剔出来的雪鸡内脏喂给拂风垫了肚子,而后又带着拂风、沿着冻成冰川的伊列河寻到了他早间下网的地方。

      不过半日,他早间凿开的冰面便已结了厚厚一层冰,将他的渔网皆冻在了冰下。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凿穿冰层取出了渔网,所幸今日并非一无所获,不但捕到了他想要的赤鲈,还捕到了一条足有三尺来长的大头鱼。

      赤鲈能化痰止咳、补肝肾、益脾胃,正好清蒸后用来给大春姊姊补身子。

      “拂风,你可真是我的福星!”明桥将那条大头鱼送到拂风跟前,眉开眼笑地道,“这是犒劳你的,够你吃了!雪停了,这两日天应会放晴,我明日便带你进山去猎你爱吃的鼠兔!”

      “素光都派人来迎大汉来的公主了,你心里却还只想着吃喝。”

      突然出现的人不曾惊着明桥,倒是吓得拂风连鱼也顾不上吃,扑腾着翅膀便飞到了明桥肩头上。

      明桥轻拍了拍拂风的头以示安抚,待它飞下他肩头再次叼起了那条鱼大快朵颐,他才半眯着眼看向立在河岸边的少年男子:“翎侯方才说什么?”

      翎侯乌克踏着雪走到他身边,看了一眼他脚边的那只鱼篓,而后道:“素光派来迎绥宁公主的人,将将到了这里。”

      “来得倒快!”明桥冷笑着说出这句话,依旧心无旁骛地去捡渔网里的鱼。

      一只羊皮靴子忽从斜刺里伸出,目标是他的鱼篓,他眼疾手快地将鱼篓提起;起身躲开之际,又似是不经意地抬脚往那人立在雪地上的右脚后跟处勾了一下。乌克一脚踢了个空,一脚被绊,如山岳般的身躯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栽倒在了雪地里。

      “左大将!”

      明桥好似没看到乌克铁青的脸色,一面在鱼篓里挑挑拣拣,一面向其传授如何烹制赤鲈的法子:“你要吃鱼么?我送你两条赤鲈,蒸着吃、煮着吃都很美味。”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乌克瞪圆了眼,气急败坏地道,“左大将,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素光大婚是我们动手的最佳时机,错过了这回,便再寻不到这样好的时机了!”

      “不急。”明桥气定神闲地笑了笑,“棋错一着,便会满盘皆输。这一着至关重要,马虎不得,更心急不得,你安心等我消息便是。”

      乌克见他仍有夺位的决心,不由松了口气。沉默片刻,他又斟酌着说:“我来见你之前,先见过萨依拉了,她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何话?”明桥仍在专心挑拣鱼篓里的鱼。

      “她让你换个化名。”

      “什么?”明桥终是抬起了头,拧眉疑惑问,“为何?”

      “她说——”乌克一板一眼地道,“只要是识得‘明桥’之名、又略懂中原话的人,听到‘乔明’,便能想到‘明桥’,素光和他身边的人都不蠢,若你仍用‘乔明’这个化名,今日从赤谷城来的人,便能识破你的身份。”

      “你识得‘明桥’,也粗通中原话,最初不也未能识破‘乔明’的身份么?”明桥觉得萨依拉的担忧太过杞人忧天了,一脸认真地询问面前的人,“你也觉得我该换个化名么?”

      乌克脸上忽露出了一抹难堪之色。他假意掩嘴咳嗽了一声,想要寻个借口向他解释自己当初未能识破“乔明”这重身份的缘由,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好的借口,只能破罐子破摔子地道:“我识不破,是因我蠢!”又认真道,“再换个化名并非难事,你再想个便是了,何必如此为难?”

      在取名一事上,明桥确实有些怠惰,也不愿在此事上耗费心神。他绞尽脑汁想了许久,一个“桥”字在嘴里反复咀嚼,最后脱口而出:“乔明易被识破,那便改成‘阿娇’吧。”

      “阿桥?”乌克一脸嫌弃地道,“你取名离不开‘桥’么?”

      “是阿娇!”明桥不想再同他纠缠化名的事,将从鱼篓里挑拣出来的两条赤鲈塞进他怀中,便开始收拾渔网准备回去了。

      离开前,他还体贴地建议了一句:“不会蒸不会煮,烤着吃也很香,可别浪费了。”

      乌克恨不能将怀中乱扑腾的鱼甩到他脸上,最后却也只是将这两条鱼甩进了冰河之中。他追上他,得意洋洋地道:“雪好容易停了,我准备了全羊宴来款待大汉的公主,夜里多的是美酒美食,谁稀罕你这两条鱼!”

      扔下这句话,他亦将明桥抛在了身后。

      ***

      明桥回来时,便见冷清了好几日的河谷,此时已是牛羊成群、人马喧腾;毡房前更是支起了锅炉柴禾,那些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牧民正在此垒灶生火、烹羊煮酒。

      看着这些忙得热火朝天的牧民,明桥陡然意识到,今夜过后,他的大春姊姊便要被接进赤谷城了。入了赤谷城,她便要与素光成婚了。

      他会再一次,亲眼目睹她成为旁人的妻子。

      一念及此,他的心便似在烈火上烹烤,连吸入肺里的空气也化成了千万根银针,在往他心口上扎,一呼一吸,都如同在受刑。

      素光那样首鼠两端、荒淫无度的卑鄙好色之徒,怎配染指他的大春姊姊?

      而他,从不是乖顺听话的人。

      他不会让素光与她成婚。

      ***

      赤谷城来的人从章怀春的毡房离开后,明桥才将炖好的雪鸡归参汤送了进来。

      炖好的鸡汤汤色白如牛乳,鲜香扑鼻。然而,这毕竟是他头回在章怀春跟前露了一手厨艺,他自己尝过后虽觉满意,却还是有些忐忑,生怕自己辛苦炖出来的汤不合她口味。

      “今日运气好,猎到的是一只母鸡,我已替公主尝过了,是能入口的。”

      青楸不信这个自幼不近柴米油盐的郎君会烹出可口的汤羹来,便先替章怀春尝了尝味道。

      她满意一笑:“味道不错!你替女公子盛一碗出来吧。”又问,“你何时学了这手艺?”

      明桥将盛出的汤小心送到青楸手中,忆及初来乌孙的日子,他话语里不觉染上了丝惆怅低落:“乌孙人顿顿离不开牛羊肉和馕饼乳酪,还爱加各色香料,烹饪方式也不及中原精细。我初来乌孙,吃不惯这儿的饮食,便只能自己捣鼓了。”很快,他又话锋一转,“不过,这里的炰羔炙牛,是吃过便让人难以忘怀的美味,今晚的全羊宴,公主不妨尝一尝。我还为公主做了份清蒸赤鲈,也是给公主补身子的。那时,也请公主赏脸尝一尝。”

      章怀春正小口喝着汤,见他忽满怀期待地望着自己,略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脸。她垂下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他撑在双膝上的手背上,看到那上头布着几道清晰的伤痕,又抬眼看向了他:“你的手受伤了,让青楸给你上药吧。”

      许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太过冷淡,她又道了句:“过两日,我们就要入赤谷城了,你便不要再去狩猎了。”

      “我还是得去的。”明桥道,“公主病还未痊愈,该多吃些滋补身子的。天晴了,我明日便多猎几只雪鸡回来,每日炖一只给公主补身子。”

      “我让你别去!”章怀春忽将手中的那碗汤搁下了,紧拧着眉心,不容拒绝地道,“这两日,你就待在毡房内,哪儿也不许去!”

      “公主忒不讲理了!”明桥丝毫不惧她的怒火,只是觉得委屈,“我又不是囚徒罪隶,公主凭什么不允许我外出?”

      “女公子是为你好。”青楸寻来药箱,见这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不得不出面从中弥缝,好言好语地劝说着明桥,“你瞧,你今日出去了一趟,便将自己弄伤了。你挂念着女公子的身子,怎不知爱惜自己的身子?”

      明桥本想向她解释这伤是被拂风抓伤的,又听她催了声:“把手伸出来,我先为你清洗伤口。”

      明桥却是掀起眼帘悄悄觑向了那个沉默不语的人,听她掩着嘴压着声音咳嗽,忽后悔方才又忤逆了她。他朝她身前膝行了几步,见她果真警觉地抬眸朝他望了过来,但并未阻止他的靠近,他的胆子遂大了,心里亦有了底。

      他将自己那双被拂风抓得伤痕累累的手背直直伸到她面前,巴巴望着她:“公主既心疼我,那便帮我上药。”

      章怀春早已见惯了他这副讨巧卖乖的模样,神色平平地问:“你这般无礼,不怕我又借机惩治你?”

      “不怕!”明桥摇头,双目亮得出奇,“公主的惩治手段,不过就是让我痛一痛。但我受过的痛,千倍万倍于公主施加在我身上的,公主的惩治手段,实乃渺不足道。”

      章怀春没再说什么,却是从青楸手中取过了药箱。

      “过来些,我先看看伤口。”

      明桥如闻天籁,遂向她挪动了几分,再次将双手送到了她眼前。

      章怀春只用两指轻轻托住了他的手腕,看他手背上的伤不似她想得那般严重,便知他自己已处理过了。

      为他清洗伤口时,她便问:“你这是被何物抓伤的?”

      “被拂风抓伤的。”

      “拂风?”章怀春陡然抬眸,脸上竟露出了几分紧张惶恐之色,“是你阿兄豢养的那只鹰?它为何会飞来这里?”

      明桥摇头:“我不知道。”因见她神色有异,他猜到她定然知晓什么,遂问,“公主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事?我一直不曾问过公主,当初我们经过龟兹时,你为何要将阿姊留在那儿?”

      “我同你说过了,”章怀春定了定心神,继续清洗他另一手的伤口,神色已恢复如常,“我留她在龟兹,是要她为我盯着凉州的动向,也是盯着匈奴和大汉朝廷的动向。只要匈奴与大汉的战事一直胶着着,这两方便分不出心力来管乌孙的王位之争,我们行事也能少些掣肘。若是凉州情况有变,有你阿姊为我们传递消息,我们也能及时调整策略,做到随机应变,不致白白送死。”

      “公主既这般说了,那我便只能信了。”明桥难得听到她这般轻声细语的话语,心底如有暖流流过,疑虑霎时一扫而空,“我全心全意信任着公主,公主可不许骗我!”

      章怀春没应他,一心为他的伤口处上药。

      这回,她不曾暗中做手脚来惩治他先前的忤逆不敬,反倒格外谨慎小心。

      为他的伤口细细涂完了药,她顺手将手中的药膏放入了他手心,认真叮嘱他:“莫要沾水,早晚记得涂抹。”

      明桥看着被药膏涂抹得光滑水嫩的手背,只觉伤口处麻麻痒痒的,这阵麻痒之感又顺着手臂一路爬进了他的心底。这感觉令他万分难受,只想让那双曾为他涂抹药膏的手也伸进他心里,治一治他心上的病。

      这样想着,他便将手中的那瓶药膏放下了,颇有些得寸进尺地道:“我是个粗人,没公主这般精细,早晚上药的事,还是得辛苦公主了。”又一指案上汤盅里的鸡汤,“这汤,公主要趁热喝,我得为公主准备夜里的清蒸赤鲈了。”

      似怕章怀春会拒绝早晚为他上药的事,他一气不歇地说完这番话,便毫无留恋地出了毡房。而后似又想起了什么,又掀开毡帘向里探进了半个身子,眉开眼笑地道:“公主,我换名儿了!头先那个名儿易被人识破,公主日后便唤我‘阿娇’吧!”

      章怀春微怔,却也并未多问,只点头应了声:“好。”

      ***

      明桥离开许久,章怀春依旧怔怔盯着那张曾被他掀开过无数回的毡帘出神。青楸问她还要不要喝那碗雪鸡归参汤时,她本想推说没胃口,但思及那郎君送来鸡汤时那忐忑又期待的目光,她还是点了点头:“喝吧。”

      她口里发苦,方才并未尝出这道鸡汤味道究竟如何,这回细细品尝,竟也尝出了一丝鲜甜的味道。

      她恍然想起,曾经也有那样一个人,在冬雪天里,为她洗手做羹汤。

      而她,已然想不起那些汤羹的滋味了。

      在心底默念出那个人的名字时,她甚至都已觉得陌生。

      “女公子,明铃许久不曾送信来了,太皇太后不会已对明家动手了吧?”青楸心底总觉不踏实,犹犹豫豫地道,“我们真要瞒着明桥么?”

      章怀春游离的思绪瞬间被拉了回来。她脸上微微有些动容,却仍是镇定自若地轻抿了一口汤水,继而道:“明家的事,会让他分心,暂且先瞒着他吧。”

      “他若是自己从旁处知道了那些事,我担心他会迁怒于女公子。”青楸忧心忡忡地道。

      章怀春却笑了,笑容极浅极淡,话语却坚定:“他不会。”

      她确信,即便她亲手杀了他,他也不会怪她。

      何况,她是在救他。

      她救不了明家,但能救得了他。

      一碗汤被她喝得干干净净,她又有些犯困了。盯着还剩大半盅的鸡汤,她吩咐青楸:“这剩下的,你与明桥分了吧。夜里有宴会,我先歇一歇。”

      ***

      夜幕低垂,雪后的夜空好似一片蒙了轻纱的海,泛着幽蓝冷光,深邃静谧。

      河谷里的篝火烧起来时,一弯月亦不知何时爬上了连绵起伏的雪山,繁星如珍珠碎玉散落在河谷上方的那片天穹之上。明河在天,星月皎洁,与地上的雪光、火光交相辉映,天地好似融为了一体。

      而地上无疑是热闹的、欢腾的。

      这场全羊宴的开羊仪式由翎侯乌克亲自操刀。他挑选了一只肥羊羔,在开刀前,却是将这只羊羔先牵到了章怀春的毡房前,向她请示:“这是牧民家新出的羊羔,今晚用来招待贵客,可使得么?”

      章怀春早便从萨依拉口中得知,乌孙设全羊宴款待客人前,会将用来招待客人的羊牵到客人面前,得客人准许,才会用这只羊来招待客人;若客人不满意这只羊,那便直挑到让客人满意为止。

      此时,萨依拉将乌克的话用中原话对她说了一遍,她即便不忍心看这只小羊羔被杀,却也并未多说什么,只道:“使得。”

      乌克得了准话,自也欢喜,却又问了句:“公主可要去观开羊仪式?”

      “不了,”章怀春微微笑着婉拒了他的提议,“我身子不适,便不去了。”

      乌克也不强求,又牵着那只羊离开了。

      回到设宴的地方,他便命人在石桌上铺了一张白毡毯,恭恭敬敬地将这只羊请上了石桌。

      开羊时,不能让羊血溅到毡毯上。乌克开第一刀时,只在羊羔的腹部胸叉软骨之下开了个四指宽的长口子;再开第二刀时,却是在羊羔背额中央开了个新月形的口子;最后开第三刀时,则是在羊羔背部片了几片肉来祭天。

      开羊仪式结束,这只羊羔便被送进了锅内烹煮,一旁架起的火架旁也正炙烤着一只只将将宰杀的牛羊。

      篝火旁,被炙烤得滋滋冒油的牛羊已陆陆续续被抬上了石桌,马奶酒、酥油奶茶、各色馕饼野果鱼肉亦陈列在桌。有年幼的孩子已被馋得直咽口水,不住地询问身边的亲人:“翎侯什么时候为我们分肉?”

      “等大汉的公主来了,翎侯才会开始分肉。”

      “那大汉的公主什么时候来?”

      “不知道。你安心等着便是,翎侯不会少你肉吃的!”

      这道声音落下去没多久,人群忽一阵骚动,一叠声的“公主来了”似水波在人群里流淌,引得牧民们纷纷踮脚伸脖,皆想要一睹大汉公主的面貌风采。无奈他们与大汉公主之间隔了层层护卫,他们尚未看清公主面貌,公主便被请进了金帐内——那是只有贵人们能进的金帐,他们这些人连靠近一步也不被允许。

      公主入了帐,翎侯乌克又亲自为金帐内的贵客们进行分肉。

      当他将那只羊羔的羊头献到章怀春面前时,故意无视了这位大汉公主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笑容可掬地道:“公主是我乌孙最尊贵的客人,这羊头肉便献给公主,还请公主莫嫌弃。”

      羊头献客,是乌孙最高的待客礼遇。章怀春知道入乡随俗的道理,虽不敢直视面前的整个羊头,依旧彬彬有礼地笑道:“荣幸之至。”

      依照乌孙之礼,她只需尝一片羊头肉,便要将这羊头归还主人。这令她狠狠松了一口气。

      分肉仪式结束,便是真正的宴飨时候了。

      金帐外,是牧民们的欢歌笑语;金帐内,却是和亲使团与乌孙贵族们的恭维客套。

      明桥提着食盒迈入金帐时,原本交谈甚欢的席间霎时静了下来,一双双眼纷纷落在了他身上,人人神色各异。

      而他却无视了席上众人的目光,径直朝章怀春行了过去。

      “公主,我给你送鱼来了。”他无视她惊诧中带着愠怒的目光,自顾自将食盒内的清蒸赤鲈取出置于她案上,旁若无人地向她弯眉浅笑,“席上的这些怪腻味的,我为公主做的这道菜,能解腻。”

      章怀春望着他这张女娘扮相的脸,心火腾腾地烧,嗓子更是又干又痒。她将口中的一股腥甜咽下去,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张脸,压着声音问:“你又这副扮相……你想要做什么?”

      明桥笑了,倾身贴近她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在悬泉置头一回见姊姊时,我便说了,我不会让你嫁给素光。所以,便由我代你去赤谷城与素光成婚吧。”

      ***

      章怀春已记不清是如何回到毡房的,只记得自己是被明桥出尔反尔的言行气得昏厥了过去。

      醒来许久,她也没见到青楸的身影。寂静空荡的毡房内,灯影似鬼魅,她躺在其中,犹如躺在了一座坟墓里。

      今晚,没了狂风暴雪在外头乱踅,这静谧无声的夜晚,反倒让她感到不安。

      嗓子里似有火在烧,一旦咳喘起来,又似有刀片在磨,几乎要将她的嗓子磨出血来。她想要喝水,身子却疲软得连坐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毡帘被掀开,她以为进来的是青楸,但在看到来人的那张脸后,心便彻底凉了下去。

      “公主,你宴席上没怎么吃东西,这清蒸赤鲈是重做的,配上雕胡饭,最是下饭。”萨依拉将食盒里的饭菜置于炕桌上,又行至席边想要将章怀春扶起来。

      章怀春避开了她伸过来的双臂,双目似淬了冰一般,直直盯着她:“让你阿兄来见我!”

      萨依拉在她席边屈膝坐下,面色从容地道:“阿兄那头的事处理完了,便会过来公主这里。”她微抿了抿唇,倾身去劝,“公主还是先用饭吧。用了饭,才有力气教训阿兄。”

      “你让青楸过来服侍。”章怀春毫不妥协让步。

      “公主莫要为难我。”萨依拉苦笑道,“阿兄交代我,在事成前,让我留下来照顾公主。至于使团里的人,是要随他一同前往赤谷城的。”

      听言,章怀春只觉一股怒火直冲灵台,烧得她心口灼痛。只是,看到眼前这张稚嫩的面孔,她却无法将火气对着她发出来。即便知晓这人的年岁同她家三女公子一般大,她仍是会因这张无辜稚嫩的面孔而心软。

      这一回咳嗽,咳得她声音嘶哑,甚而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

      萨依拉送到嘴边的蜜水,她已无力推拒,顺从地将一盏蜜水皆饮尽了。送来的饭食,她亦一声不响地用完了。

      萨依拉说得没错——她还要同明桥算账,病殃殃、软绵绵的,只会任凭他拿捏。

      ***

      明桥踏进毡房时,章怀春正坐在月牙床上摆弄针包里的银针。听闻动静,她迅速藏了一根细长的毫针在袖中,又不动声色地将针包收到了枕匣内。

      直至脚步声在床边停下,她方始抬眸看向来人。

      一日之内,她已见了他三副面孔。眼下出现在她面前的这张脸,虽就是他本来的面貌,却让她感到陌生——她已习惯了他顶着那张其貌不扬的面皮在她跟前讨巧卖乖。

      尚在悬泉置时,他以这副面孔来见她,他那时看她的眼神还是干净纯澈的;眼下,他这双嵌着自己面容的眼里,已不再清白,里头流淌而出的情愫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欲要将她网罗其中。

      看着他在她床头屈膝坐了下来,她呼吸蓦地一紧,拢在袖中的右手不觉捻紧了毫针针柄。

      “姊姊,你见了我为何这般紧张?”明桥见章怀春浑身紧绷,又满是警惕地看着自己,心下黯然,却仍是强牵起了一抹笑,“姊姊是生气了么?”

      章怀春只是不言不语地看着他,却是愈发捻紧了袖中的那根毫针。

      她太过紧张,明桥从她僵硬的身体和紧绷的神色里,隐隐猜到了她的心思。他的双目恍似不经意扫过她藏于袖中的右手,尔后直直落进了她眼里,示弱道:“姊姊若生气,那便打我出气,我绝不会躲。”

      面对他一贯讨巧卖乖的姿态,章怀春无动于衷,只冷冷看着他:“你究竟做了什么?”

      明桥并未立时回答她,而是起身往天窗下的炉灶去了。灶上瓠壶里正好有煮沸的牛乳,他倒出一盏,又往里头加了点石蜜,便将这盏牛乳送到了床头。

      “姊姊,你嗓子哑了,先喝点牛乳润润嗓子。”

      因始终不见章怀春接过这盏牛乳,他只能凑过身子低声哀求:“纵使气我,也莫要跟自己身子过不去。”继而认真回答了她方才的问题,“我其实也没做什么,不过是借‘阿娇’的身份拉拢了从赤谷城来的乌孙大禄。”

      “阿娇?”章怀春眉心微蹙,心中疑团不但未解开,反倒愈发厚重了,“明桥,你最好将你的行事,一五一十向我交代清楚!”

      “我本也没打算瞒着姊姊。”明桥道,“但在为姊姊解惑前,姊姊得先喝下这盏牛乳。”

      章怀春见他态度还算诚恳,伸出左手正欲接过他手中的这盏牛乳,他却向后躲了躲。

      “有些烫,姊姊用双手接会稳妥些。”

      这一瞬,章怀春竟觉眼前这郎君已识破了她藏在袖中的秘密,心口慌乱得怦怦直跳。

      犹疑间,这郎君又紧紧盯着她藏有秘密的那只袖口,一脸关切地问:“姊姊为何要藏起右手?是受伤了么?”

      “没有!”章怀春哑声阻断了他的试探,松了右手银针,继而伸出双手从他手中接过了牛乳,在他的注视下,一口饮尽了盏中牛乳。

      搁下手中茶盏,她催促他:“你现下该向我老老实实交代今晚的所作所为了——你对那乌孙大禄做了什么?他怎会被你笼络?”

      明桥不敢含糊,老实交代:“要笼络一个男人,无非许以权、诱以色。那乌孙大禄已是权势滔天,以权笼络不了他,我也只能以色/诱他。”

      “这‘色’便是你扮的那‘阿娇’?”章怀春只觉荒唐,“那乌孙大禄位极人臣,岂会缺你这样的美色?又怎会因贪这点美色便背叛素光?”

      明桥道:“姊姊有所不知,乌孙大禄身边曾有位侍帐夫人,这夫人是被他救下的中原女子,自幼便跟在他身边,最得他心。但是,这位侍帐夫人却被素光强占了,最后因不堪受辱便自刎了。因这位夫人的死,乌孙大禄与素光之间早已生了隔阂,只因彼此忌惮,方能相安无事到至今。
      “但这世间男人,大多贪色,纵使身边莺燕环绕,也犹嫌不足。乌孙大禄虽对他那位侍帐夫人念念不忘,身边却依旧美色不断,而我的‘阿娇’可不是一般的美色,她是自中原而来的女娘,与公主关系也匪浅,是公主的远房阿妹……”

      “明桥,”章怀春大惊亦大怒,陡然坐直了身子,“你忒狂妄自大了!谁准你以我阿妹身份自居的?”

      袖中藏着的银针被她再次捻在了指间,针尖正直直指向了明桥颈间的人迎穴。

      “将青楸和使团的人皆送回来!”她将针尖往前送了几分,极有分寸地让针尖紧紧贴在了明桥裸露在外的肌肤上,眼底一片森寒,“你若不想后半生中风偏瘫,便最好老实听话些!”

      明桥却笑道:“我对姊姊还有用,姊姊是舍不得伤我的。”说罢,他忽一手攥住了她的右手手腕,就握着她的手腕将针尖往他皮肉下刺了进去。

      然而,针尖才将将刺破他颈间肌肤,章怀春便松开了捏着针柄的手指。银针落入毡毯,又被他拾了起来,最后将其轻轻放入了她的掌心。

      “你看,你连我也伤不了,又如何伤得了素光?更何谈取他性命?素光可不会像我这般对你毫不设防,更不会坐着不动任你拿住他的命脉。”

      他目带哀求地看着她,语重心长地道:“姊姊,你这双手是来救人的,害人杀人的事,还是交给我来做吧。你安心在这里养病,好么?若是事成,我会来接你。到那时,你若想回中原,我自会向大汉的天子请命,将你送回去;你若是想留下来,也可留下。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回中原。你初来此地,许会惊叹这里辽阔壮丽的风光,一望无际的草原、澄澈如玉的湖泊、连绵起伏的雪山是在中原难得一见的美景。但时日久了,你会发现,这里一点儿也不美。
      “在乌孙,我们一年到头皆在迁徙,死在迁徙途中的人与牲畜不知有几多。草场里遍地皆是牛羊马粪,有些牧民甚而会在河流湖泊里如厕,每年皆有牧民因喝了这些不干净的河湖之水而犯病,乃至病逝。这里的日子,艰辛又无聊。不然,北方的匈奴胡族也不会那般向往中原。我不想姊姊的后半生蹉跎在这样的地方。”

      章怀春静静听完他这番苦口婆心的劝说之语,不由紧紧攥住了手心里的那根银针。

      她抬眼望向他,幽幽问:“你嫌我身弱、手无缚鸡之力,是个累赘么?”言罢却又笑了起来,“你莫非忘了,我这双手早便不是用来救人的了?在悬泉置时,我便借令妹的手在你乌孙使团的那些人身上种下了毒,算算日子,他们应也快毒发了。我们离开悬泉置时,我也给厨院的那个银珠留下了牵机毒,那也是害人的毒。我虽没有你与明铃那般的身手,却也不是杀不了人。”

      而她,并没有再回中原的念头,更不想留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异域他乡。

      她苟活了这些时日,不过是不想看到明桥落到与她一般的田地。

      她与他,皆是被大汉抛弃、送到乌孙来的一颗棋子。

      但她比他幸运,她尚有家人在世,阿父的冤情业已昭雪,侯府亦还在;而明桥,他身后已无明家来庇护他,明家勾结匈奴的罪名已烙在了明家人身上,再难洗去。

      当初,太皇太后便怂恿鲜卑暗中扶持了素光争夺乌孙昆莫之位,如今更不会让明桥夺回王位。

      但她偏想要替他争一争。

      再看向明桥时,她眼中已多了丝悲悯:“我准备了对付素光的牵机毒,你既是代我与素光成婚,那时候应用得上这毒。那毒是青楸在保管,你去问她要。”

      明桥听她这话分明是松了口风,心下欢喜不已,面上却仍有几分忐忑:“姊姊此话……是愿意让我代你去和亲了?”

      章怀春点头,却又问了句:“你以‘阿娇’蒙骗了那个乌孙大禄,他今晚又已见过你扮的‘阿娇’,日后,你要如何许他一个‘阿娇’?”

      “那是事成后的事了,”明桥满不在乎地道,“我自有法子来应付。不过,‘阿娇’毕竟是姊姊的远房阿妹,那时,还得姊姊帮我圆一圆谎。”

      “只此一回!”章怀春道,“你若再敢欺瞒我、背着我暗中行事,今日的那根针,我是真的会扎进你命脉里去的!”

      明桥连忙双手合十,向她忏悔赌誓:“我发誓,只此一回!若再有下回,定叫我万箭穿心而死!”

      “不必立下这般毒誓。”章怀春眼眸半垂,低声道,“你得活着,明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9章 第三九章 雪霁初晴夜色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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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不好意思,腰疼,更新会不稳定~~~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