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启示录》酒至微醺

4、残像 (一)

　　南都这天的早晨已被阴霾全然抹去它原有的光亮。待徐少勋出门时，雨水湿气经已浸透长街衢巷。徐少勋打着墨黑色的伞，脚步停在路边。一辆辆车前挂着白布、车顶挂上写上“出殡”的花牌的灵车在徐少勋面前碾过水洼驶过。

　　由于公交车不绕进这个小区，因此徐少勋走了好一段路才找到车站。经过长途车程，到南都大学时已经接近午饭时间。徐少勋甫走进经管教学大楼便先去了大楼的咖啡厅，在点餐后他就坐在靠在落地玻璃旁的沙发座上，佣懒地靠在沙发座的椅背，视线投向玻璃门外的平台。

　　原本因接二连三成为命案现场而成了禁忌的大楼平台，此刻因滂沱大雨而变得更为荒凉。空旷的平台只剩下漫天倾盆而下的雨水。

　　在望着被雨水洒满的平台时，徐少勋从水痕不断滑落的玻璃的倒影瞥见一道人影站到自己的身旁。徐少勋回头一看，便听见那道活力充沛的声音扬起：“你是顾老师的朋友！”

　　听见对方那充满惊喜的语气和兴奋的神色，徐少勋的脑海随即浮现顾清言生闷气的脸容。徐少勋不禁咧嘴一笑，对着拿着厚重书本的卓宁道：“这么巧，一起来吃午餐吧。”

　　卓宁见机不可失便连忙点头，一下就在坐在少勋的对面，像是生怕对方反悔。徐少勋总觉得对方的行为举动充满傻气，但依照昨天她堵顾清言的举动，又分明像个鬼灵精，让他一时间也摸不清这个人。

　　“我得先说明一点，我没有约顾清言在这里吃饭。”意思就是你就算坐在这里跟我吃饭也看不到你想要看到的人。

　　“我知道啊，顾老师他现在在办公室啊……”末了又嘟嚷一句：“何况我刚都要把他给气死了，他暂时也不想看到我。”

　　徐少勋可没放过卓宁的一言一句，抓住了重点就问：“你惹顾清言生气了？”

　　卓宁点着头，言语里透着几分不解与不甘：“也不知为什么顾老师总是这么爱生气。”

　　卓宁望着放在桌上的书本，一脸失落，因此看不到徐少勋脸上的惊讶又窃喜的神色。

　　徐少勋自认识顾清言以来，在他的认知里可从没见过顾清言动气，就算偶有烦心之事，顾清言大多只是憋着心里的闷气便埋头继续过活，所以如果说顾清言爱生气……

　　她跟自己认识的顾清言到底是不是同一人啊？

　　“这出好戏简直就是不能错过。”徐少勋心想，表面笑得绅士的他内心正毫无仪态的开怀大笑着。

　　卓宁还想开口纾发从今早开始便埋下种子的闷气，身后突如其来的响声却打断了她的念想。卓宁回头一看，是一个年纪与她相若的女生倒在地上，原本拿在手里的书本和手提电脑皆散在地上。

　　咖啡厅里的人都因为这声响而望向后方，可女生似乎丝毫感受不到其他人投放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反而拼命把落在自己身上的笔记猛地推开，与女生极不相衬的沙哑声音从她不断开合的口里发出：“不要跟着我，走开！滚开！”

　　一位站在身边正打扫着店面的店务员好心走上前想要把她扶起，伸出的援手却被她狠狠甩开：“拿开你的脏手，走开！”

　　店务员被对方的反应吓了一跳，站在女生面前面露尴尬神色。可就在那女生甩开店务员的手的瞬间，她便突然回过神来，似乎终于看见整个咖啡厅的人都定眼望着自己的举措，还有好几个站在附近的人退到一边窃窃私语，用着看神经病的目光打量着女生。

　　女生红着双眼，眼神里依旧充满惊慌，然而无人愿意上前安抚她，每个人都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女生草草地拿回地上的书和计算机便狼狈地跑出咖啡厅。

　　这出突如其来的闹剧过后，咖啡厅的蓝调背景音乐轻易地模糊了闹剧的焦点。

　　“这不是舒蔓吗？”望着女生逃离的方向，徐少勋喃喃地道。

　　卓宁回过神来，一脸意想不到：“你也认识舒蔓？”

　　“算是认识，有一面之缘。这么说你跟她也认识？”

　　卓宁咬着刚送过来的三明治，边吃边道：“我们系有谁不认识她啊，当初她跟……跟张花还有白芷柔三个都算是我们系花，系里大家都知道她们。”卓宁说起张花和白芷柔前停顿了一下，不知是否忌讳还是因为害怕，刚才一见面时的活泼都淡淡隐去。

　　“那你跟他们平常有来往吗？”

　　“……我只跟张花有修过同一课，还一起同组做报告，她人好像也不错，没想到……好好的一个人这样就没了。”卓宁提起过往，不知不觉叹了口气。虽然卓宁跟他们并不熟，但好歹也算是同窗一场，发生了这种事让她并不好受。

　　“人原本就很脆弱。”徐少勋回道。卓宁默默地嚼着三明治，认同地点点头时，徐少勋又问：“那你认识张芯玲吗？”

　　徐少勋口中的张芯玲正是这宗案件的开始，第一位在经管大楼跳楼自杀身亡的女生。

　　这回卓宁只是摇摇头：“你是说第一个在这边轻生的女生吧，我不认识她，不过听朋友说她也是一个很外向也很乐观的女生，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说罢又咬了一口三明治，像是要把所有的叹息和不解都要一口气吃到肚子里去。

　　徐少勋呷了一口咖啡，心里清楚卓宁知道的并不多，正想转移话题把她与顾清言相识的事问个清楚时，卓宁的手机铃声却在这不适当的时候响起。

　　“啊，学翘，你在哪啊？”卓宁边咀嚼着边道，话说得不太清楚。

　　“我在经管的咖啡厅啊，对对对，好啊，你快过来……啊我看见你了！”卓宁边与学翘通话，边站起来往四周张望，最后终于找到目标人物，向着不远处挥挥手。徐少勋顺着方向一看，发现那个本来对着卓宁微微笑着的女生向卓宁点头示意后，在看到自己的一瞬间完全愣住，连动作都彷佛定格。幸好林学翘马上收起了怔愣的表情，抱著书缓缓走近两人。

　　“我来介绍，她是林学翘，是我同系的好朋友，他是顾老师的朋友，他叫……对了，你叫甚么名字？”卓宁把林学翘拉过来坐下后，原本想要介绍双方给大家认识，可她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徐少勋的名字。

　　徐少勋忍俊不禁，展起笑意的自我介绍：“我叫徐少勋，顾教授的老朋友，多多指教。”徐少勋看了卓宁一眼，最后饶有意味地望着学翘，作出自我介绍。

　　林学翘这次倒也不像昨天在平台那般避开徐少勋的目光，反而盯着他看。与其说盯着徐少勋看，倒不如说林学翘是望着他的头顶。

　　“怎么了？我头上有甚么东西吗？你怎么老盯着我的头？”徐少勋不知是有心或是无意地调侃着学翘，后者听罢马上从移开视线，可神情却不太自然。

　　“怎么了，学翘，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该不会生病了？”卓宁望见好友的脸色不佳便以为对方生病，神色紧张起来。林学翘摇头轻笑着：“没事，只是刚才跑过来急了点……”

　　卓宁听见林学翘的话松了口气，接着又说：“那我去帮你点餐吧！”林学翘连谢绝的反应也来不及做，卓宁便站起来一马当先的出去给她点餐。

　　徐少勋用纯银制的叉子把圆碟里的意大利面卷起，却没有把卷起的意大利面放进口里，只是随意地戳着圆碟里的食物，似乎没有甚么食欲。瞥见林学翘正收拾着桌上的书本，完全没有意思要跟自己交流，便装作随意地问些他根本不想知道的事：“林同学是几年级生？”

　　林学翘跟卓宁虽是好友，但两人的性格明显南辕北辙。比起卓宁的自来熟，林学翘的性格倒是内敛文静许多，她微垂着头时乌黑长发披散在肩上，原本被挽到耳后的发丝也因为低头而垂落在脸颊上，温润有神的双眸专注于手中的书本里，似乎未有听到徐少勋的问题。

　　“二年级。”就在徐少勋以为林学翘无视他的问题时，她终于头也不抬的道出简短的回答。

　　徐少勋在这个角度只看得到对方的发旋，虽然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从她的语气可以听见她并不想与自己交谈。

　　徐少勋却没放弃，续问：“你跟卓宁认识了很久吗？”

　　林学翘“嗯”了一声，又继续收拾。

　　徐少勋缓缓把手中的叉子放下，终于说出让林学翘的表情有一丝变化的话：“昨天你在平台上看到甚么？”

　　林学翘手里的动作一顿，猛地抬头，看见徐少勋带着友善得虚伪的微笑，正凝视着自己。

　　林学翘的神情没有任何改变，一脸淡定的响应：“我不知道你在说甚么。”

　　“那么你昨天在张花死亡的时间出现在她死亡的现场，望着顶楼看，这一切也是巧合吗？”徐少勋压低声音说话的语调仍然温和，但说出的话却是咄咄逼人。

　　“你这是甚么意思？”林学翘的表情终有一丝松动，气质温婉的人此时看起来竟有些动怒。徐少勋的话让林学翘不自觉地轻皱柳眉，她没躲避徐少勋投来的目光，反而瞪着对方，几乎要把对方瞪出洞来。

　　徐少勋见卓宁正拿着点餐的单据走近，便倾身向前凑近林学翘，不嫌事大的在她的耳边细语：“你有阴阳眼，你看见了张花。”

　　林学翘听着少勋的话后双眼便猛然睁大，她想要开口反驳，却发现卓宁正在不远处走来。

　　卓宁露出一副不甘的样子，向着林学翘投诉：“学翘，苹果汁居然卖完了！”

　　卓宁回到座位后便投诉着咖啡厅的服务质素。林学翘和徐少勋都自觉地终止了刚才的话题。卓宁并不为意，自然也看不出在她侃侃而谈时，林学翘和徐少勋的眼神里迸出了强烈的火花。

　　“对了，顾老师常跟你在一起吗？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卓宁把话题绕来绕去，最终还是回到顾清言的身上。

　　“我们啊……就是青梅竹马呗，八拜之交。那你们呢？感觉你们一个这么好动，一个这么文静，性格不一样感情也这么好的？”徐少勋答道，他此时已经完全放弃了面前的意大利面，只是偶尔喝上几口黑咖啡。

　　林学翘感觉到徐少勋的问题是在打探她的背景，眼神极为不友善的瞪着徐少勋，只是她无法阻止卓宁的侃侃而谈。

　　“我跟学翘其实是中学同学，你别看她长得好看，看起来又这么文静，她可是咱们南大柔道协会的会长，可能打了，跟我一样这么好动的……”卓宁拍着林学翘的肩膀，笑着道。然后话锋一转，又问道：“别说我们，说顾老师，啊不是，说你跟顾老师……顾老师应该没在处对象吧？”

　　徐少勋因卓宁的直接而失笑，笑道：“这个啊，我不太清楚……”徐少勋说着，看见对方有些失落，于是他又补充一个事实：“不过像他这种寡言的男人，估计也很难找到女友吧。”

　　“真的吗？”才不过一瞬，卓宁的失落变转为惊喜，眉目里都扬起了笑意。

　　徐少勋把卓宁的每个表情都看在眼内，心里控诉着顾清言这块化石居然还在祸害人间。然后又瞥了林学翘一眼，饶有意味地朝她笑了笑。

　　“我吃饱了，先去上课了。”林学翘几乎是把三明治用啃的吃下去，卓宁才不过开始向徐少勋套顾清言的话她便已把三明治都吃完。

　　徐少勋知道对方不想与自己共处，故意在林学翘收拾东西时开口：“对了，时间也差不多了，我有点事儿得去处理，先走了。”说罢便站起来与两人道别，动作一气呵成。

　　林学翘感觉到少勋似乎在盯着自己看，抬头时对方的目光已落在卓宁身上，彷佛方才所感受到的都是幻觉。

　　“如果你有空的话要多来找我们吃饭！”卓宁以招呼宾客的亲切态度对侍少勋，少勋理所当然地点头承诺。

　　待徐少勋转身离开后，林学翘才愿意正视着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