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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奔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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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时天下是真乱了。
赵广棠得了晋和王叛反的讯儿时,不由得感叹了那么一句。
还未出神完,他就被父亲催促上了车。这卞城往北的地界如今终日都是铁骑横行,但凡有脸面的大族,都陆陆续续往南头迁了。赵家舍不下旧宅,迟迟未行,直至晋和王叛乱,才匆匆忙忙安置了一大家子,驱车向南。今日便是他们动身的日子。
赵广棠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主,却也知道这晋和王乖张无比,挟了好几个大族作势,准备与当今圣上相抗,以至于近日街上人迹寥寥,生怕突遭飞来横祸。只可惜这当今圣上年纪虽轻,却颇有几分能耐,在外戚与宰相间游刃有余,虽有晋和王大军压境,却调度有序,不露颓势。晋和王毕竟师出无名,不得已才四下拉拢贵胄,自拥为王,许以厚利,与之僵持不下。
赵家之所以要匆匆忙忙舍了祖宅搬迁,也是怕这晋和王寻上门来,被迫安个乱民的名号。想那赵老爷前些年初入仕途,也是有血有肉的七尺男儿,经不起那官场诡波暗涌,才回了家乡经商。家里这些年慢慢做大,卞城又是南边一座重城,赵家自然也成了那晋和王有意拉拢的对象。赵老爷留了个心思,将家眷早早送往了安顿之处,家里只留了这不中用的庶长子和一屋子身外之物,只恐还未出这南边的地界,就被那晋和王的随军拦下。
将诸事一一交代,赵老爷才拉上赵广棠往北走。
说起这赵广棠,也是赵老爷一直头疼不已的人物,也亏只是个姨娘生的庶子,生来不读书,也不习武,也不寻花问柳,偏好做些什么旁人看不透的事情,说些奇奇怪怪的话,赵家也并非养不起个闲人,也就随着他去了,如今家里留下个赵广棠天天出去闲逛,也是为了掩人耳目,方便赵老爷私底下将家眷送走。驾起车的时候,赵老爷心里才有一阵子踏实,他时不时往外看看,见没有异动,才转过头看了看赵广棠,叹了口气,加紧了赶路。
直至他看见面前轻飘飘停了个人。
只一袭群青色的袍子,悄无声息地停在车前,束着发,倘或在人群中,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人。可赵老爷却瞋目怒叱了一声,狠狠抽了拉车的马一鞭子,那马匹受了惊,疯了似的往前冲去。那人身形单薄,像是顷刻间便要被车轮碾过一样,可他也只足尖一点,便跃上了马车,整个身子轻飘飘没有重量似的立在那儿,目光沉静。眼细的人会瞧见,他踏过的地方没有半分印子,恰恰是一身风过无痕的本事,才让人平白出现在了赵老爷面前,猝不及防。
江湖上早就传开了,此人名曰沈燕然,不知是何处人氏,自投入晋和王门下后,便声名鹊起。出手诡谲,不讲情义,晋和王大喜,赏了他一袭黑金的袍子,由他赴宴的时候穿上,其余时候,人人只见一抹群青色穿梭人群之间,总归被传的神乎其神,各种说法不一而足。
今日有幸得之一见,赵老爷才知传言非虚。他察觉到阵阵威压从马车顶上传来,当机立断拉起赵广棠的手飞身而出,赵广棠被猛地一拉,险些摔在地上,扬起一阵黄尘,呛得猛咳不止,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又转眼望向那瘦弱的男子,他已飞身到了他们的面前。
赵老爷拉住这不成器的儿子,随身抽出一把中看不中用的佩剑,对着空中比划了几下。他是个提笔的书生,哪怕会比划两下子,也绝非眼前人的对手,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赵老爷身旁甚至不曾带上一个家仆。他这比划的几下,但凡是个习武的人都看得出来,尽是京城公子哥们平素使的花拳绣腿,没什么分量,眼看是慌到了极点,藏不住半点拙。
沈燕然这才抬头,瞧了眼前两人一眼,没有动手,声音也很平平无奇,只说了一句话:“赵大人的家眷,在下已安全护送至梁都。赵大人不带家仆出门,连路都不识得了。在下恰好路过,举手之劳,与大人指个路,大人不必惊慌。”赵老爷这才想到,那晋和王早前大手一挥封了南部各贵族不少官,他也在名列,只是从未赴任,到如今他连这是个什么官职都想不起来了。
他如今也顾不上这些了,他满脑子都被“梁都”“家眷”几个字实实在在冲刷了一遍,原本就不大清明的脑子迅速混沌成了一团。他不知道沈燕然是如何察觉到他的动作的,但到了如今的局面,他是不得不回晋和王的老巢──梁都了。
再热血的人,也总有被世俗牵绊着,慢慢妥协的一天。赵老爷显然很识时务,没再多说话,沉默着将马车重新拴好,叫上赵广棠走。谁也不知道他心底正经历着怎样的波涛汹涌,一边是家眷,一边是家国,他没得选,强打起精神准备往南边走。
只有赵广棠不明所以,思来想去,突然伸手拉住了沈燕然的衣袖,“母亲与长兄,都在梁都吗?”
沈燕然是习武之人,五感敏于常人,几乎在赵广棠伸手的那一刻,他就险些出手伤了赵广棠。可当赵广棠开口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此人不过是个稚子而已。他看了看垂垂老矣的赵老爷,竟然心生出一丝悲悯,点了点头,便侧身也坐上了那马车,“赵老爷旅途劳顿,不如由在下代为驾车。”
赵广棠看着自己的父亲呆愣愣坐进马车里,在他眼前晃了几下,他都毫无反应,只觉得没趣,兀自哼起小曲来。
沈燕然有些惊奇,他这一路走来,刚烈者见过,墙头草见过,心怀家国大义誓死不从的也有,为了保全家眷麻木度日的也有,流民死于刀下,兵将战死沙场,整个中原大地人人惶惶不能自安,可他却从未见过如赵广棠一般的人。他眼里什么也没有,没有那些个劳什子的诗书礼,也没有治国平天下的愿景,无远虑也无近忧,自在快活的像被护佑着的雏雀,以至于他现如今根本看不见自己的处境,也都不懂父亲浑浊眼底的叹息。
沈燕然心想,即便是命数到头前一刻,他也该是笑着死的吧。那么多人奔走谋算,忧思挂心,到头来,不也一样躲不过天命么?
沈燕然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朝着梁都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