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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北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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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是阿今第一次来北平。
  第一次来纯粹为的是观光。在南方长大的阿今没见过北方方方正正的道路和规规整整的四合院,她的世界是上海七拼八凑的租界和弯弯绕绕的弄堂。那是1930年的8月。
  第二次来是来学术交流。作为进步学生,阿今没去过新文化运动的发源地总是不太像话。那是1937年的8月。
  这是第三次来北平。
  “阿今,”姑妈摇了摇迷迷糊糊睡着的阿今,“到站了。”
  火车站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声音传入阿今的耳朵里,一时分不清自己在何处。
  “姑妈——”阿今眯起眼睛,显然还有些困顿。
  “哦哟。你姆妈已经在车站等你嘞。来来来,稍微快一点嘞。”姑妈一边忙着指挥阿宝和小春搬行李,一边抽空招呼迷迷糊糊的阿今,细心地帮她整理了头发和衣服,嘴里忍不住唠叨,”这么大人了,还这副孩子样。”
  到底还是好命。
  辗转了几日,穿行在看不见的硝烟烽火之间,一大家子都有些疲倦。幸而走得匆忙,阿今和姑妈只带了两个不重的皮箱。
  这次来北平多少有些仓皇的意思,衣服没带够,只有一两身去年做的旗袍,一件裹在身上的貂皮大衣,样式和花色都不够时髦。喜欢的小羊皮细高跟的小皮鞋没能穿上,白白放在了鞋柜里蒙尘。倒是带了条老凤祥新出的项链,可惜了这大约会是夫人太太喜欢的款式,但绝不是阿今这样的女学生喜欢的。
  想当初收到这样礼物的时候,阿今多少有些不开心。她这样留过洋的青春靓丽的进步女学生,怎么说都是要一条梵克雅宝的钻石项链来庆生。
  然而当时老何劝她,怎么说这都是周公子的一片心意,收下便是了。周年的父亲是卖军火出身,如今在汪先生身边谋得一个职位。在外人看来,阿今和周年这对未婚小夫妻那是不能更门当户对了。用姑妈的话来说就是,“小夫妻两个般配的不得了哦~”
  这第三次来北平,阿今终于是见到了北平的冬天。1939年12月。
  在呼啸的寒风和飘飞的大雪中,阿今挽上了姑妈的手。
  “我们快走吧。太冷了。”阿今回望了一眼列车,正往外吞吐着人流,顶上冒出白色的一丛丛的烟气。
  这次离了上海,大约再也不会回去了。阿今心想。
  1940年3月
  “阿今!阿今!”姑妈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听上去说不出的喜悦,充满着对于阿今提问的希冀。
  “什么事呀,姑妈?”阿今放下手里的书,披起披肩,向姑妈走去。
  “侬晓得伐!周年现在是新政府特工总部情报处副处长嘞!”姑妈拎着报纸,急切地望着阿今,希冀能从她的表情中看住一丝波动。
  “诶哟,你怎么这么傻的啦!就是和你订婚的那个周公子呀!人家现在是情报处副处长嘞!”
  “姑妈,说了多少遍,我和周年已经不是未婚夫妻了。当年父亲出事,他不就已经把一切都撇的干干净净了么?”
  姑妈脸上有那么一丝尴尬,不过很快,就被期待和喜悦掩盖过去。“哦哟,我的大小姐欸,事情不能这么看。这不是当年他恩断义绝,欠了你的么!现在是时候向他讨回来了呀。”
  阿今一愣。姑妈见她神色松动,乘热打铁道,“姑妈晓得你们读书人心气高,放不下,但是啊,这个关系到阿弟的未来。”
  “姑妈,这我不是不懂。”
  “阿今。听姑妈的,快给周公子写封信。晚了,就来不及了——”看阿今又拿起了书,姑妈脸色有些愠愠,“快把这种没用的书放下。”
  “说不得周公子就喜欢我看这种书。”阿今轻飘飘地堵了回去,心里确是有些翻腾,咕噜咕噜的气泡一个劲地往上冒,气泡里都是一个一个风神俊朗,西装笔挺周公子。
  姑妈见阿今像是要钻进书里,知道自己这趟游说多半是不成了,心里打着小算盘上楼去了。
  阿今的父亲老何跟着汪先生多年了,算得上是一员老将。1939年汪先生投靠日本人之后,他当然也跟了去,在伪政府谋得个一官半职。约莫是流年不利,39年的冬天,老何就遭到了暗杀。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机要处副主任,会遭到暗杀这种事情谁也没曾想到。
  更可怕的是,之后突然冒出些风言风语说老何是□□。汪先生虽是不信,但也不得不暂时停了老何的职,安排阿今和老何的姐姐北上寻亲。
  阿今不愿意细想,但总觉得这里面有些蹊跷。留学法国时认识的日本人山本正一那一晚匆忙跑来说传汪先生口信,派了宪兵队送阿今和姑妈去了北平,甚至没留出时间收拾东西,也没让她们见上老何一面,更不要说从父亲遇刺那天开始就杳无音信的周年大公子。
  如今一年过去了,突然传来说周公子高就的消息,阿今心里简直乱成了一团。
  按理说没什么好焦躁的。
  何家虽不是什么豪门望族,但随着39年后汪先生的地位水涨船高,阿今在上海滩一众名媛里到底也算是排得上号了。
  虽然在此之前,阿今不过是一个在洋人办的女校里读过几年书,又去法国留过洋的进步女学生罢了。
  要说这去法国留学,还是她姆妈章夫人一手促成的。
  阿今是何家的独女,算起来,其实是老何和一个舞女的私生女。
  不过这家丑未曾外扬,知道的外人约莫也就家里的老仆。
  对外,姆妈和阿今是一对令人羡慕的母女俩。女儿漂亮聪慧孝顺母亲,而做母亲的对女儿关爱有加。
  虽然这么多年来章夫人并没有对她表现出没有特别的亲厚,但凭良心说,在各个方面都做的非常周到,对她也很好,从不甩脸色说重话,天凉了会嘱咐下人她添衣,安排的饭菜也都合她口味。一直以来,一家人倒也和和气气。
  在女孩子上学的事情上,章夫人格外开明。是她劝老何让阿今去上学,让阿今去留洋,说是女孩子要学一些东西,做一番事业,不能给生生困在方寸之地。她甚至拿出了自己一部分的嫁妆,说是一份心意,让阿今在法国不要委屈了自己,多认识一点人,好好学一些知识。
  在阿今心里,这一声姆妈叫得不亏。
  不过在法国留学时,她也有想过,章夫人是不是后悔嫁给了父亲。
  章夫人,闺名章胜男,曾是军阀家的小姐。想当年嫁进何家的时候,别的没有,就带了枪杆子和两箱黄金。姑妈每每说起来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艳羡。“那一水儿制服笔挺雄赳赳气昂昂的亲卫护送你姆妈进何家的场景哦,不知道当时让上海滩多少女孩子羡慕嘞!”
  不过那约莫也是章胜男这个军阀家的小姐最后能享受到的一丝虚幻的辉煌了。
  章夫人嫁进何家甚至可以说是仓促的。
  章大帅这个小军阀曾有过风光的时候,但这样的风光很快就无声无息消失在了残酷的混战之中。
  大约是知晓败局已定,且对这个唯一的女儿也是足够疼爱,章大帅在遣散人手之后,匆忙替女儿择好夫婿——他心爱的女儿嫁去的地方一定要远离战乱,且男方要家世清白,最好是耕读之家,读过书有出息。
  最后,大帅用仅剩的积蓄给心爱的独女在北平和上海各置办了房产,留了几个忠仆,一队亲卫,一箱黄金,好让女儿风风光光出嫁而不至于无依无靠,任人欺凌。
  何今时常怀疑,姑妈嘴里的“多少女孩子”,大约也就只有当时被退了婚而迟迟没有觅得良婿的她一人而已。
  毕竟现在的老何,当时的小何,不过是一个乡下土地主的三儿子,一家老小在这乱世兢兢业业守着一座老宅,并着几亩良田,几间铺子,何家也不过是家中早年间出过一个秀才,有幸给章大帅开过蒙罢了。
  老一辈的弯弯绕绕不必详谈。
  只需要知道,没落军阀家的小姐和地主家的三少爷喜结连理了。
  而在上海这种洋气的冒泡的地方,这场婚礼自然是无人问津,顶多是街坊邻居好奇出门来看看凑个热闹罢了。
  “阿今啊!快来帮姑妈看看!报纸上登了阿弟的照片!”姑妈噔噔噔上楼的声音拉回了阿今的思绪。
  “侬看呀!姑妈别的不认识,好歹‘喜’字还是认识的!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
  阿今拿过报纸,看到报纸首页的左下角登着父亲的照片,照片边上加粗的字体张扬地写着“恭喜何三川处长升任特工总部行动处处长”。
  “姑妈,你没看错。是喜事。”
  “哦哟!我就说阿弟会没事的。这下我们可以风风光光回上海了呀!”姑妈脸上的喜色再也掩不住了,连带着阿今也笑了起来。这是仓皇逃离上海之后姑侄两个第一次这么放松。
  “但是你说啊,这都安全了,怎么也不给我们报个平安呢?阿弟也真是!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让人省心。阿今啊,从小到大,我这个阿姐真的是操碎了心啊!”
  报纸上的老何看起来敦厚和善,西装笔挺,梳着整齐的大背头,眼睛微眯,嘴角含着恰到好处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