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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   王耀讲完了,阿尔弗雷德陷入沉默,他从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原来在七十年前就写好了。让未亡人得知真相或对其隐瞒,不知哪种更残忍,但历史不会重来,王耀七十年前已经做出无可改变的决定。

      “睡吧,明天还要去山打根。”王耀站起来,顺手把灯关掉,只留一盏床头灯,向阿尔弗雷德道过晚安后开门欲离去。

      “等一下。”阿尔弗雷德叫住他。

      “嗯?”王耀在门边回头,在床头灯的光晕之外,他的脸有些模糊。

      当年曾祖父常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王耀吧,阿尔弗雷德想。在那个窄小的出租房里,在昏暗的灯光下,王耀带着一身疲倦下工回来……

      “怎么了?”见阿尔弗雷德发呆,王耀奇怪地歪着头问。

      阿尔弗雷德走到他身边,把他轻轻拉到床头灯的弱光之中,打量他皮肤细致的脸。七十年前的王耀不会有如此细腻的皮肤吧?每天干着粗重的活,风吹日晒,曾祖父也说过那时王耀“黑得像土人一样”。可是曾祖父也说他有温暖的笑容,总会让人充满希望的笑容。阿尔弗雷德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种笑,面前这位王耀一直只有客气礼貌的微笑。

      “你真像他,可是又不像。”阿尔弗雷德不知如何描述。

      王耀笑着摇摇头:“因为我不是他,我们不是他们。”他说完出去了,替阿尔弗雷德掩上门。

      但是阿尔弗雷德今晚注定要失眠,一个想法在他心中酝酿而生。

      第二次来到山打根,与新/加/坡相比,这里民风淳朴、生活节奏舒缓,人们多怡然自得之态。这个港口城市的四十万人口中有三十万以上都是华人,但汉语普通话并不是通用语,此地华人多说方言,其中客家方言也是通行语言之一。可惜王耀并不会说客家话,他们家最后一个会说客家话的人是他的曾祖父。

      两人乘出租车去往郊外的华人公墓,不算宽阔的公路两边全是茂盛的热带植物,棕榈树巨大的叶子不时轻轻摇曳,有的树上缠着藤条一样的榕树,这是植物界可怕的绞杀现象,但在人类看来只是一种景观。

      早年的华人公墓缺乏修缮,多数都被植物掩盖,阿尔弗雷德和王耀几乎是披荆斩棘才找到王家先人的坟墓所在。王耀把帽子摘下来,甩甩汗湿的短发,阿尔弗雷德忽然有种冲动想去摸摸他的头发,但是很快制止自己。

      王耀的墓碑很简陋,应该就在他旁边的王春燕的墓碑却消失不见,据说可能是被人偷偷搬去作他用,还好家人来祭奠时王耀的墓碑还没丢。墓碑上只有名字和生卒年:

      王耀 生于一九零九年十月一日 卒于一九三五年七月四日

      王耀对着墓碑鞠躬,轻声说:“太爷爷,我来看您了。”

      他用壶里的水弄湿一块手帕递给阿尔弗雷德:“帮他擦擦碑吧,他有七十年没见你了。”

      阿尔弗雷德接过湿手帕,认真地擦去碑上的灰尘,碑面显露出原本的青石色。想了想,他试探着将嘴唇贴到碑上,粗糙的石面一点也不像人的皮肤:“耀,我来看你了。”

      石碑不会回答,只有潮湿闷热的风吹过密林的沙沙声。

      “王耀,”阿尔弗雷德转向王耀,“跟我去一趟美/国吧,他也有七十年没见你了。”

      王耀说:“好。”

      两人先回新/加/坡,王耀需要向学校请假,并嘱咐王湾湾在家照看爱惹麻烦的王港。王耀有点无奈地对阿尔弗雷德说,早先就不该让王港学什么咏春,如今常有别家的大人找上门来算账,说是王港打了人家的孩子。

      飞往美/国怀/俄/明州的飞机上,王耀坐在弦窗边,下面湛蓝的大海和阿尔弗雷德的眼睛一个颜色。阿尔弗雷德早就睡着了,头歪在王耀肩上。怕惊醒他,王耀一动不敢动,任他把肩膀枕到发麻,有一种沉甸甸的安心。

      “很美,是吗?”阿尔弗雷德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说话时呼吸吹到王耀的脸颊和耳朵,令王耀心里一阵悸动。

      “像你的眼睛。”王耀脱口而出。

      “不,更像曾祖父的眼睛,”阿尔弗雷德纠正,“我的眼睛是天空的颜色,你可以仔细看看。”他说着扳过王耀的脸。

      毫无准备地对上阿尔弗雷德纯净的蓝眼睛,王耀觉得自己要掉进里面去了,他们靠得这么近,他不禁红了脸。

      阿尔弗雷德放开他,此后一路无话。

      飞机平稳地降落在机场上,十几个小时已经远隔大海重洋。

      一下飞机,阿尔弗雷德立刻带着王耀赶往医院,昨天他和医院通过电话,院方说他的曾祖父昨天接受过一次抢救,恐怕只有不到一星期的生命了。来到一片惨白的病房,王耀看到一位老人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氧气面罩下的脸看不出与阿尔弗雷德有什么相似之处。他试探着走到老人床边,轻轻握住放在被外那只枯瘦的右手。床上的病人缓缓睁开眼,眼神在看到王耀的一刹那变得清明,他努力地抬起右手,颤抖着伸向王耀的脸,从面罩下面发出一声古怪的喉音:“耀?”

      阿尔弗雷德十分惊讶,曾祖父已经好长时间不能说话了,仅靠还能动的手指在一台笔记本电脑上打字以与家人交流。

      “是我,阿尔,我回来了。”王耀将自己的脸颊凑到老人的手上,轻轻蹭着老人的掌心。

      老人苍老却仍颜色分明的双眼溢上泪水,他的眼睛果然像大海一样湛蓝深远。

      老人忽然慢慢抽回手,指着床边桌上的笔记本电脑。阿尔弗雷德急忙把电脑拿过来,把老人的手轻轻放到键盘上。老人摸索着移动手指,屏幕上打出这样一句话:“你的眼睛和他一样,你的声音和他一样,可你不是他,你是谁?”

      王耀无助地看着阿尔弗雷德,不知如何是好。阿尔弗雷德点点头说:“告诉他真相,由你来说吧。”

      王耀看着老人洞察的双眼,嘴唇抖了几下,终于开始讲述他的曾祖父——老人等待的那个王耀——最后的日子,他的声音在发抖,但老人的目光让他无法停下。温热的泪水溢出他的眼眶,划过脸颊后失去温度,滴在他自己的手上和老人干枯的皮肤上。阿尔弗雷德从背后抱住他的肩膀,默默地鼓励他说下去。

      故事终于讲完了,病房里一片静默,只有维生的仪器发出机械的声音。王耀闭上眼睛,又一串泪水被挤出眼帘,他已经不想管自己的脸变成什么样子了。忽然,有人轻触他两边的脸腮,睁眼一看,一只是老人的手,一只是背后阿尔弗雷德的手。王耀有点不好意思地自己擦干泪水,再看床上的老人,竟发现老人隔着氧气面罩对他露出微笑。

      第二天,九十一岁的阿尔弗雷德·F·琼斯安详地离开人世。

      阿尔的笔记本电脑上留着最后的遗言——

      当那个孩子来到我身边时,我起初真希望是耀回来了,可我知道这不是他,我永远不会认错我的爱人。但我感谢上帝把这孩子带来,他终于治愈了我七十年的痛苦。我想这孩子是爱上我那可爱的曾孙阿尔弗雷德了,他看他的眼神就像当年耀看我一样。而我的曾孙显然也喜欢他,当年我在耀身边时就是这个样子吗?

      我终于知道,耀从来没有抛弃我,他在天堂等了我七十年,太久了。我该马上去见他。可他还是二十六岁,我却已经如此衰老,他还能认得我吗?不,我不该怀疑,灵魂是没有年龄的,当我与他见面时,我也会是那个二十一岁的阿尔,那个他最熟悉的样子。

      即使我不能以年轻的模样见他,那又如何呢?相爱的人从不会认错对方,我没认错他,他也一定会在再见我的第一眼就认出我。我始终感觉这七十年我们从未分开,就像他定格在照片上最后的笑容,再也不会消失。

      阿尔的葬礼没有很多人参加,只有一些抹着眼泪或默然行礼的亲戚朋友。阿尔弗雷德和王耀站在人群中,他们没流一滴泪,心中是说不出的平静和坦然。

      “他们现在在一起了吗?”王耀有点傻气地问。

      “一定是的。”阿尔弗雷德看着天空,晴朗无云。他悄悄牵起王耀的手,王耀瑟缩一下,却没挣扎。

      “我该回去了。”王耀也看着澄澈的天空喃喃道。

      “回新/加/坡?”阿尔弗雷德问。

      “不,我想回中/国/河/南一趟,看看我们的老家。”王耀说。

      “好,我陪你一起去。”阿尔弗雷德说着握紧王耀的手。

      王耀微笑着点点头:“好,一起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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