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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拒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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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一杯又一杯,我们三个人沉默地喝酒。
我当然有满心满肺的问号,我知道苏晓风也有一肚子的疑惑,可是沉星在。沉星就算不在,也许我也不知如何开口。
还需要问么?需要么?一个神秘的富家子弟和一个盲女的故事。她爱上他,他离开她,现在他要死去却想起来这个也许惟一真正爱过他的人,想补偿她。这样的故事当然谈不上惊天动地,他亦算不上高尚伟大,可是谁是圣人?
我苦笑着想,若是含钻石匙而生的纪少钦的长公子居然真正对一个没有背景的盲女不离不弃,那才可以称做传奇。
沉星喝完两杯站起来,“你们继续慢慢喝,我要出去一下。”
这倒奇了,我忍不住问:“那再有客人来怎么办?”
沉星笑,“除了你们,谁会这么大半夜来?”
我和苏晓风相视苦笑,却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夜已经深了,隔窗看出去一轮月亮正遥遥挂在天边,一地清辉。丁零一声,沉星已经推门出去了。
我揉揉额头收回目光,发现苏晓风正沉思地看着我。这个女子沉思的时候有一种自内而外的气势,像一粒幽然闪烁的珍珠。她的一缕头发垂下来,让她的眼睛在那头发后半遮半掩地闪烁。女子用一只手捏起杯子,朝我笑,“纪允泽?”
我并没有吃惊,也拿起酒杯来抿了一口,“是。”
苏晓风笑了,“这次他又有什么花样?”
我想想,索性直说:“他要死了,打算把角膜捐给苏晓竹小姐。”
苏晓风哈地笑了一声,“如果纪先生醉心慈善事业,那他大可以去匿名捐献一切器官。我家晓竹并不打算接受他的捐赠。”
我叹一口气,“为什么?哪怕这能让晓竹恢复光明?”
苏晓风抬眼看着我,“然后一生一世忘不了他?”
我明白苏晓风说的是真的,和一生的阴影纠缠比起来,也许失明并不是那么糟糕。我想想,“纪先生的捐赠是匿名的。”
苏晓风蹙起眉头,“那你们为什么要找晓竹?”
我叹气,“如果找不到晓竹,手术无法正常进行,那一切努力都是免谈。”
苏晓风的手指仿佛没有目的地轻轻在杯子边缘上绕圈,鲜红的蔻丹在灯下幽幽地闪着光,“为什么纪允泽会突然变成了一个大善人?魏小姐,这故事很好,可是我不能让晓竹再受任何伤害。”她眼睛抬起来看着我,“她已经很不幸,希望你理解我。”
我沉默了很久,“我是一个律师,可是我也是一个女人。”
我们的目光遇在一起,她的带了些许谢意,我的带了少许歉意。我们又一起喝了几杯,我站起来,“很高兴认识你苏小姐。”
苏晓风嫣然一笑,“叫我晓风。”
我笑了,将我的名片留给她,“如果你们改了主意可以随时联络我。”
苏晓风收下名片,出乎我的意料,她也自手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来,“这是我的。”
我眨眨眼,苏晓风接着说:“我相信你的判断,如果有进一步的消息你也可以联络我。”
我明白她的意思,亦明白她的处境。我点点头,和她握手告别,推开Zanana的店门,走进了外头的黑暗里。四下里的空气携了花香向我扑了过来,温暖、潮湿,正是这个城市里我闻惯了的气息。在我小时候我曾经想我多憎恶这繁华冷漠的地方,可是我渐渐明白这繁华冷漠已经在我的血液里,再也挥之不去。
沿着花园路我静静地走着,路灯一盏一盏地从身边擦过,我的影子从短渐渐变长,再渐渐变短。偶尔有车子从路上嗖的一声开过,带起些许风来。在我的头顶是城市的橘红色的天空,有一轮月亮,有几架飞机。我叹一口气,也许我该买个IPOD,在这样的夜晚让钢琴陪伴也许是一个很好的主意。
苏晓竹一定是一个很善良很美丽的女子,这才会让所有的人珍惜她,不忍伤害她。虽然说所有人都会做错事,但是有一种错很难原谅。那就是伤害善良的人,用爱情或者友谊来伤害全无抵挡的人。我叹口气,纪允泽,你错了。
而且,也许那错误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你甚至丢失了弥补的权力。
街上的行人并不多,所以沉星在街角的身影格外显眼。因为天气微微地热,所以今天沉星用了白衬衣卡其裤子的标准打扮,加上平底鞋子和几串珠链,看上去清爽干练。我当然不至于天真地相信这是巧合的相遇,所以我走过去笑道:“什么事?”
沉星的眼睛在夜色里熠熠发光,“你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我冲她眨眨眼睛笑,“我最喜欢睡前故事。”
二十分钟后,沉星已经坐在我的小小的公寓里。我的公寓里的东西很简单,一桌一椅一沙发,当然还有一面墙的书柜。沉星四处看看,点头道:“和我想的很像。”
我笑笑,把一杯热茶递给她,“我本来就是一个很简单的人。”
沉星偏头四下看看,然后摇头道:“我不跟你争,可是你记得我的话,你骨子里浪漫入骨。”
我笑笑,不说话,只是把一个枕垫掷给她,“我要听白雪公主的故事。”
沉星撇嘴,把垫子垫在身后,舒舒服服地伸一个懒腰,然后喝一口茶。水很热,可以看见隐约的水汽慢慢地延展着,蒸腾着。沉星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隔着这水汽开口:“苏晓竹并不是生来就是盲人。”
沉星顿一顿,慢慢继续说下去:“我认识晓风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小姑娘,不过六岁。第一天上学头上扎了好大一个蝴蝶结,拉着她妈妈的手来的。”我微笑,那时候沉星想必也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姑娘,天真甜蜜。我很好奇她和苏晓风的初遇是什么样子,可是我明白最好不要打断她。
随手把一碟话梅放在桌上,沉星果然老实不客气地拈了一颗丢到嘴里,然后才继续说道:“老子看不惯她那个架势,两个人就打了一架。不过不打不相识,打过了两个人居然成了朋友。那时候晓竹才两岁,像一个大娃娃。我去她家玩的时候经常跟晓风一起欺负晓竹,先把她逗哭了再抱起来哄。晓竹的眼睛又大又亮,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眼睛。”
我忍不住问:“那她什么时候……失明的?”
沉星慢慢说道:“晓风上初中那年,一家人一起去青岛度假。回来的路上遇到车祸,晓风和晓竹成了孤儿。我去医院看她们的时候她们还都好,可是出院大概一个礼拜之后,晓竹慢慢地看不见了。晓风那时候只有十三岁,后来她一直自责说自己没有照顾好妹妹。所以你要明白,伤害晓竹比伤害她自己还让她不能接受。”
我点头,“我明白。”
十三岁的姐姐抱着九岁的妹妹,陪着她一起沉入黑暗。在那一周里,苏晓竹和苏晓风经历了怎样的绝望?我不敢想像,只能喏喏问道:“她们还有什么亲人么?”
沉星点头,“彼此。”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起身再给沉星续了一杯水。
沉星盯着我,“这几年晓风一直为了让晓竹复明奔走。我没有见过比她更努力的姐姐,晓竹心碎的时候她的心也碎了。别人不知道,我跟她二十年的交情怎么会看不出来?晓竹出走之后晓风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我瞧她是恨透了男人。”
我叹一口气,不由想起那个晚上苏晓风几乎绝望的声音,“值得相爱的人?有么?那么你告诉我,我妹妹那么好,那么美,那么善良,那么脆弱,为什么她也遇不到会珍惜她的人?你告诉我值得相爱的男人在哪里?”
我喃喃说道:“男人,相信男人的女人都会失望。”
沉星无言地看着我。
我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又把嘴合上。不,我没有什么可以说的。我珍惜我和沉星之间的默契,所以我不想用我的秘密和我的心事来压迫她,给她负担,也给她判定我的机会。女人之间的信任如同细细的刀锋,我们向对方打开自己的同时也就向对方关闭了自己。
我笑笑,“我的悲观主义世界观。”
沉星微微一笑,我想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夜已经深了,沉星笑道:“我得走了,苏晓风该把我的酒都喝光了。”
我点头,“你放心。”我明白她的意思,我们的谈话不必让苏晓风知道。
沉星嫣然一笑,“下次你来,我请客。”
我忍不住笑,“你还藏了什么好东西?”
沉星想想,“那要看你什么时候来。”
我们一起大笑,一种温暖从我的心里慢慢升起。谁说我们是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