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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二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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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明明还是青天白日,可一进楼门,眼前便是一黑。楼中四周格窗都用布帘遮了,也未点上灯烛,昏暗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
红木阶一圈一圈蜿蜒而上,踩上去有些吱呀作响。可每一层阶梯上都铺着柔软的獐皮毛毯,似乎与这炎炎夏日里有些格格不入。凭借着微弱的光亮,单司渺放轻了步子,走到了楼间二层,只见上头是一个里外相连的开间,当中用厚重的黑色垂帘挡着,垂帘两旁左右各站着一个美貌侍女。
阁间里也铺满了毛毯,甚至从脚底的触感来看,还不止铺了一层。单司渺随即打量了一下四周,才发现房中但凡是有梁柱的地方都用棉被软巾细细地裹了,连一丝棱角也没有露出。
随着帘幕一动,一左一右两个女子同时伸手,自当中缝隙掀开了他面前的帘布。已经适应了这昏暗处的单司渺,一眼便瞧清了里头的光景。
黑色的帘布后是一张华美的美人榻,榻顶上装有半透明的攒尖风帘,风帘层层铺散而下,半遮掩着当中沉睡的一个女人。虽看不清她的面容,却能从那垂下的一只雪白的腕子上看出些倾城之色来。
榻旁坐着的玉洛成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药碗,继而拿起一方丝帕仔细地伏下身子,替那女人擦净嘴角的残渍,又轻轻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来。单司渺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两步,只见他面上的神情温柔无比,好似那女子就是他的终身挚爱一般。
“嘘——别吵醒你娘亲。”玉洛成说着轻轻站起身来,对着单司渺招了招手,将人带出了门帘外。
单司渺忍不住又回头瞧了那榻上的女人一眼,果见她有着一张绝美的容颜。
女人之美,分为很多种,有些明媚娇艳,有些温婉动人,有些可爱俏皮,有些则清冷幽然。每一种都有着自己独特的魅力,每一种单司渺也都见识过,可却似乎没有一人能同眼前这个女人一般,似乎哪一种都不是,又似乎哪一种都沾了些边儿,大约是因为容貌实在太过出众,丝毫挑不出一点瑕疵来,才甚至让人忽略了那本该固有的某种特定气质。
“见到你娘,似乎并不高兴?”玉洛成在外间的桌边落座,不动声色地瞧着单司渺。
“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我为何要高兴?”单司渺说着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仔细打量着对方的神色。
按理说,杨映松的死应该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可看他现在的模样,似乎并不太在意。
难道,是自己猜错了?
“这话若是让你娘亲听到,她可是会很伤心的。当年,她可是差点拼了性命,才将你从无相宫带出去的。”
“从我的身边。”
单司渺身子一僵,脸色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当初,你娘亲在你跟我之间选择了你,为了护住你,她甚至不惜从我身边偷走了无相诀。”玉洛成轻叹出一口气,缓缓道,“明明自小她心里就只有我一个,为什么从你一出世,就变了呢?”
“我还记得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无论我做什么,她都喜欢跟在我身后,就如同梓欣如今喜欢跟着你一般。”
砰地一声,单司渺忽然撑着手站了起来,转身朝楼外走去。
“就算一时能逃避又如何,这世上,最斩不断的,就是血缘二字。”身后的玉洛成幽幽地道,逼的单司渺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单司渺回头看他,忽然觉得有些作呕,就好像什么东西哽在了喉咙里,想吐也吐不出来。
“恨么,感觉很恶心?”玉洛成说着走到了他的身边,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将他重新按坐了下来,“可是,你却是我最期盼的孩子呢。”
单司渺拼命捏紧了拳头,让指甲深深刺破了掌心,才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又下意识抬头瞄了眼帘幕后的床榻,只见床上的人依旧没有丝毫的动静,似乎睡得很死。
“所以,就算你其他儿子死在我手里,你也不在乎?”单司渺咬牙问道,掌心下意识地捂住了脖子后方一个小小的凹陷的疤痕处,那是儿时他与孟筠庭跟人打架的时候不小心被挖伤的地方。
那时候他太小,已经记不清那疤痕的地方原有的东西了,大约只有孟筠庭会知道,那地方原本是什么。
玉洛成见了他的动作,微微一哂,“只有站在高处者,才有资格决定别人的生死。我想,你很快就会学会如何当一个皇家子弟。”
“……”
直到现在,单司渺才敢肯定自己的猜测。杨映松,楚修,洛少宸,都是他一手安排在江湖各门各派中的棋子,而这些棋子不是旁人,却都是他亲生之子。
梓欣,或许只是一个意外。可若不是这个意外,单司渺也不会发现其中的秘密。第一次其实是在杨家,他曾匆匆一瞥,见过杨映松身上的红色胎记,可当时并没有当回事。直到他认识了梓欣,知道了她跟玉洛成的关系,才又想起了当初的这一茬来。
原来,那些红色的记号并不是天生的,而是人为的。
无意间瞧见子规手上的红痣时,他便隐隐有了一些猜测。再次确认之后,他发现楚修身上果真也有这般的印记,加上玉洛成之前跟他说的那一袭话,让他不得不联想到自己的身世。
若这一切是真的,那是何等让人心惊。
或许从多年以前,玉洛成就盘算着,如何利用自己的孩子当做棋子,将自己的势力渗透到江湖之中。他说的对,这世上最牢不可破的就是血缘二字,只要利用这一层关系,无相宫的力量就会如同触手一般,伸到各个名门大派之中,无所不在,以至于现在可以一呼百应,万人拥戴。
再往深处想,要掉包孩子,怕是只有从婴儿时下手。面前之人,究竟是有何种心性,才能如此行事,将刚出生的亲子送入敌人府中。
而待这些孩子长大之后,他竟还有信心能操控着他们。
不对,不可能全部操控着,那还有些不听话或者不成器的“孩子”,他是如何处置的?
单司渺头上此时已渗出些薄汗来,他越盯着面前的男人,心中的恐惧就越多一分。本以为自己已看尽了世态炎凉,任何情形都可淡然自处,却不料,他终是高估了自己。
“先不说别人了,就说说你,你可愿与我共享这天下?”玉洛成收起了轻松的神情,认真地问着。
方才的两个侍女又同时走了过来,在单司渺的面前放下了两只青红相间的钧瓷碗。左边那只碗里涌动着令人不悦的苦涩气味,色泽也呈现着奇怪的黄绿色,甚至还散发着一些淡淡的腥臭。而另一只碗里是普通的透明酒液,可单司渺还是在一瞬间分辨出了其中熟悉的醇香,那是玉洛成曾经与他介绍过的,一种特殊的稀有佳酿。
人啊,就是这样,身体感官会本能地记住最美好的东西。
“那是化功散,喝了它,就跟当初一样,你可以正大光明地走出这里。”玉洛成怕他看不明白,耐心解释道,“另一碗,代表着你会成为无相宫唯一的少主人。”
同样的抉择,第二次明明白白放在了他的面前。
可他知道,这一次,已有所不同。
榻上酣睡的是生他下来的女人,眼前坐着的是他本该称为父亲的男人,这个男人有着染指天下的能力,并承诺着要将这天下予他继承。
他似乎没有任何可以拒绝的理由,或者说,若放在以前,他早就毫不犹豫地喝下右边的那碗酒了。可如今,手却迟迟抬不起来。
这世间从来都是弱肉强食,就跟他当初夺取杨家,倾覆滕王阁一般。仔细想来,玉洛成也并没有做错什么。单司渺从前站在缚焰盟一方,只是怕无相宫夺走他辛苦得来的一切,可现在,他轻易就能拥有更高的地位,更多的权利,无论如何,选择看起来都很明朗。
可自己为何会犹疑呢,单司渺想不通,脑子里是从未有过的混乱迷茫。
“想想你那些卑贱的日子,还想再回去么?”玉洛成这么问道。
一下子,平生所经历过的贫穷,屈辱,愤恨,不堪……在肮脏的交易下,黑暗的世道中,所有一切不择手段的过往,一下子涌上了脑海……
几乎是被蛊惑般的,单司渺端起了右边的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玉洛成笑着看他饮下了酒液,按在他后心的手掌忽地内力一吐,猛烈的内力直击心脏,几乎压迫的单司渺一时间停止了呼吸。那一瞬间,他以为玉洛成改变了主意想杀他,直到忽刚忽柔,忽冷忽热的气息如流水一般自心脉直达四肢百骸,一一穿过他周身各大穴道,激得他经脉间突突生疼。
体内的无相诀之内力如同收到了某种共鸣一般回应了起来,直到两者自交错争斗到交融汇聚,单司渺忽地吼出一声,震开了身后的玉洛成。
小楼间的帘幕还在微微晃动着,单司渺低头瞧了瞧自己掌心,只见刚刚被指甲所划伤的地方已经开始渐渐愈合,如同怪物一般。
“恭喜,第八重了。”玉洛成平复着自己体内的真气,沉声道。
单司渺有些不敢置信,他百转千回难以掌握的东西在一瞬间被旁人所赋予。大约,这世间也只有跟他一样身怀无相诀的玉洛成,能轻易帮的了他。
“这便算承认我了?”单司渺捏了捏手掌,感觉着体内不可同日而语的功力。
“再做一件事,才算。”玉洛成缓缓道。
“什么?”
“娶梓欣。”
单司渺猛地回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对方,却见对方仍是笑得从容,仿佛刚刚说出口的话只是个再合理不过的要求罢了。
恐惧自内心而起,让他整个人都不自觉地轻微抖动了起来。单司渺从未见过这么可怕的人,由于过分的理智和强大,对方甚至视天地礼法于无物,他眼中所看到的,只有他的能力和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