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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箬伞月桥(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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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绣儿的脸色却异然沉暗了。
“小姐的海棠苑景用了三个月也便绣好了,那个沈俊卿当真是送了她株只有传闻才有的海棠‘玉娇人’,一时在绣女坊中花色无双。”绣儿将那绣图的草稿交付予两人相看,果然描笔处处精练,勾勒美妙。
“我以为谢礼互赠,也便是萍水相逢的谢意罢了。谁知道,自那以后,小姐就开始魂不守舍,每天都看着那株海棠,可是她又不能经常出去,便生了心病。老爷想要招请耶罗最好的大夫,谁知道,那天来的大夫就是沈俊卿。”
“看来自古多情人都要试下大夫的身份才好啊。”傅云霜朝向白墨非的方向一望,白墨非也只是躲闪目光,扭头咳嗽了几声。
绣儿没注意两人,继续说道:“你们也是自然知道了,心病自然因为沈俊卿好了。可是那段时间,出了个传闻。海棠苑的海棠花都飘散着一股奇异浓郁的香味,只要是附近的人呆久了,就会像失心魂一般,疲倦不堪。离开了,才可能恢复正常,但是人的精神大不如前,都说是,海棠花闹鬼!”
“嗯……海棠……莫非是像那云罗丹锦图?”白墨非问道。
“不是。”绣儿摇摇头,“海棠花是醉人神魂,云罗丹锦是生生吞了魂魄!不得让人醒来!”
“你怀疑,这是沈俊卿干的?”傅云霜读懂了绣儿眼神里的恐惧。
绣儿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因而我告诉小姐,可是小姐不信,她说,海棠有香味,是沈公子的栽培,至于那些失魂之说,都是谣传。我想,小姐是真的很喜欢他。”
喜欢?又有什么用呢。傅云霜隐约感觉到了,这个萧诗诗离绝望应该不远了。
“沈公子真的很有能耐,他总能悄声悄息地带小姐出去玩,不会被绣女坊的任何人发现,小姐跟着他,把整个耶罗的角角落落都玩遍了,她说她这辈子都没见过原来耶罗这么大。那时候的我想,沈公子说不定以后就成为姑爷了呢。”
“然而好景不长吧。”白墨非起身站在窗前,能看见院落中谢了一地的海棠花,枯萎零落成黄色的泥。
“是啊!是啊!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啊!”绣儿突然捂起脸来抽泣,那种被挖掘出来的难以平复的痛苦滋味,在血淋淋地蚕食她的后悔。傅云霜只能轻轻安抚。
“那天……我真的不该那天……”绣儿缓了缓自己激动的情绪,“那天婶婶说是织女庙建成,要挑选秀女刺绣祝图,全绣坊的小姐们都可以回去探亲……白天和着小姐回了萧府,晚上,便答应了小姐去海棠苑看看沈公子。谁知道……”
海棠夜语。
“嘘……悄悄地……”萧诗诗水润的脸蛋因为压制着惊喜的喜悦而微微泛红。
她简直能想象出来了,沈俊卿那双被惊吓到的眸子,以及平定下来温和的眼神——“就你这拙劣的手法,也就能吓得着我了。”她幻想着,那样的沈俊卿,却想不到,这样的自己。
空气一瞬间在嘴唇凝结——
黑色的海棠花在绽放开来诡秘的夜语,香味号召着一种恐惧的气息——
她想象过千般的男子,在梦里,在笑容里,在耶罗的雨里——
海棠一样胜火的颜色在他的脸颊上蜿蜒出一条红色的藤蔓,长啊长到脖颈,从手臂伸出枝条来——红色,渗血的红。
再熟悉不过,那方她亲自起绣的“海棠苑景”在微暗的烛光中透露着点点蓝色的星火,在那个男人面前释放着蓝魅的光亮——
这个男人,不是人。
就在萧诗诗就快要哭出抽噎的时候,绣儿的一双手颤抖而有力地捂住了她的嘴巴!将她拉离出那个惊悚的房门边。
“我……我看到了……”萧诗诗的眼睛已经无法自我控制她的扇合,苍白的嘴唇只在不停地颤抖,血丝在眼睛里像那红色的藤蔓一样蔓延。
“那是鬼……小姐……”绣儿半哭着声音,惊慌却还保留着理智,赶忙拉起没有反应的小姐的手,穿越过那丛丛海棠。
海棠花的芳香不住地流连,萧诗诗感觉像穿越着一场场回忆——那些落在身上的雨滴,那些亲吻过嘴唇的花瓣,那些踏足过的楼台小桥,那在夜市提起的欢耍的灯笼,那双牵着自己越过孤独的手……而如今却被这双恐惧的手,紧紧拉着,一一删除。
夜色中的海棠花,没有月光,看着犹如坠泪的黑海棠。
“对不起。”
唯一一抹月光哀叹着拂过他的脸庞,他靠在门边,启唇轻叹,然而想告诉的那个人已经听不见了。
海棠,送来了你的气息,却无法送达,我的歉意。
回归绣女坊后的萧诗诗大病了一场,然而就算萧远道再如何寻找那个叫沈俊卿的大夫,都只能得到查无此人的回应。
挨着病的萧诗诗望着窗台凋零的海棠。
“绣儿……海棠花都谢了……”
“是的呢,小姐,都入秋了。”绣儿掖紧披在萧诗诗身上的披衣。
从不凋谢的海棠花,我给你的最美的春天,居然也凋谢了呢。
绣儿看着出神的萧诗诗,想开口却又犹豫着,萧诗诗虽然病得孱弱,却还是很懂心思,问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绣儿装着倒水,说:“我听说,那个……海棠苑的花都谢了……”
“秋天了,是该谢了。”萧诗诗说着,轻得连自己也该听不见了。
“所以啊,小姐,该谢的花,该忘的人,都在秋天一并了结了吧。”绣儿手捧一杯清郁的淡菊茶,送到萧诗诗嘴边。
她扭头,起身,脱衣,端坐在绣花台前,那面前的正是尚未绣完的“云罗丹锦”。
“小姐,你休息会儿吧,这图也不急着绣,织女庙的奠成仪式还早呢……”
萧诗诗咳嗽了一声,说道:“我只是还留着个心愿,结了,就都了结了。”
绣儿突然觉得一阵悲凉,低头出门去了,回头望着,只是那幅半成的云罗丹锦图让她安详地笑了。
“自从小姐去了,老爷就……”萧诗诗生前的婢女绣儿捂嘴不再言语。
后续的故事白墨非和傅云霜也都有所知晓了。这个才艺无双的女子,终究是在一针针的刺绣之中喘走了自己最后一口气,这幅载满心血和未知的遗憾的丹锦就这样沉寂在织女庙中,供得萧远道日后一腔嗟叹。
“人妖本就殊途,想那沈俊卿应该也有所知,因此,任那海棠谢了一地,被人撬取了一片,也不再出现。”傅云霜听罢这段故事,只觉得刺绣一针针都是女儿家的血泪,不禁感慨。
“一个女子家的故事,最后凝结成血魄,凝在那图中,最后变成这噬魂的图,未免也太……”白墨非那句“奇怪”未出口,房间就被一个老者推门而进。
“听闻二位想调查那幅云罗丹锦图?”这中气苍老而不沉的声音,正是绣坊一品的执事长萧远道。
白墨非恭敬一揖:“萧大人,我们正是有心想解除这图中的诡异,还您一个安心。”
傅云霜并未言语,只是细细打量这个男人,为官的富态并未遮掩他丧女的失落之感,谈起萧诗诗,总会眉头一锁,低头湿眶。
“诗诗一直放不下那个人。不然,也不会死后……还怨气不散……”萧远道抹了把泪。
“怨气?”白墨非稍觉诧异。
萧远道坐下细说:“都是老夫的错,诗诗生病得厉害,却曾经和我提过,她说,沈俊卿看来是个海棠花妖,可是自己没法使自己不相信,希望我能帮她找到他,她一点也不怕,只想要把这云罗丹锦绣好了,给他。”
“可是您因为他是个妖,自此后就不再寻找,甚至责骂过自己的女儿,执迷不悟,是不是?”傅云霜冷冷一言,正中萧远道的后悔之处。
“一心相念,无处言说,都绣成了锦帕,却等不到那个言说的人了。”白墨非随手捏起那垂下的纱帘,细腻的纹线就如同女子的细腻的心思,密而易伤。
正当气氛一片凝重,门外却一阵推搡的叫嚷——洛小玉黑着脸,踢开了门。
“你们俩在这里听什么故事!霍惊杨都三天没醒了!你们……闪开!”洛小玉一把推开挡着自己的家丁,怒气冲冲道:“你们也担心担心他啊!你……傅云霜!还不用你那本领唤个魂什么的啊!”
“这位是?”萧远道倒是镇定。
白墨非快步对萧远道笑言:“我一朋友不巧也看了这云罗丹锦图,失了魂,这姑娘正替他担心呢,因而想要急急叫我们回去,商讨办法。”
“对啊对啊!难道这个……这个人有办法吗?”洛小玉指着胡子拉黑的萧远道。
萧远道忙忙摆手:“我要是有办法,耶罗城也不至于有上百家男子都昏迷不醒,几年的都有!”
“几年?不行不行!霍惊杨答应要帮我找到镜子,看我爹的呢!不行!”洛小玉一个气急,就直往地上一坐了。
“我倒是听了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小玉,你要不要听听。”傅云霜似笑非笑把坐在地上的洛小玉拉起来。
“听故事?我也说个故事好不好?霍惊杨一觉不醒!连睡了十几年,我还没见着我爹呢!就要看他去见我爹了!”洛小玉鼻子里没好气地哼了声。
“你这姑娘也是心急。这秘密藏在图里,自然要从图的缘由中去找。而且,现在也仿佛有些思路了。只要找到那个沈俊卿,说不定,云罗丹锦图的诅咒就能解除。”傅云霜这么一句话,惊的萧远道和洛小玉拉长了耳朵。
“我也是这样猜测的。”白墨非接着说:“恐怕萧姑娘只是想求见沈俊卿而已,这份心思太重,因而引得丹锦闹鬼,人人心惊。萧大人,可否带我们去海棠苑一探究竟呢?”
“好好,自然可以,只是……海棠苑这么多年荒废了,没人再敢买那片土地,也只剩下一片久前造好的废旧的院子,和一大片荒地了。”萧远道答应着,通知着下人备上车马。
一阵忙活后,傅云霜正要登上马车,回头看了洛小玉一眼,笑而不语。
“洛姑娘也一起吗?”白墨非问道。
洛小玉不甘心地一扭头:“看什么海棠啊,只要……只要她傅云霜施展着些法术,不就行了!”
“嘘……”白墨非止嘴一笑,“姑娘以为,只要霍惊杨醒了就没事?你想想,生人就算心思再重,怎么会引起这样邪恶的怨咒?想来这丹锦中,必有更为邪异的东西在助其一臂之力……比如……蓝镜。”
经白墨非这么一提点,洛小玉立马推开白墨非挤上了马车,说了句:“车夫!快点!”
白墨非只好无奈笑笑,上了另一辆马车。
与洛小玉同马车的傅云霜只是静闭凝思,她,仿佛已经嗅到了,沉默的黑海棠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