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纱》水寒悠

16、16 曾经

　　每个成年人都需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当年幼稚、自大如叶煜韬，想要弥补，如今却找不到人。当年自卑、坚毅如梁意，敌不过现实，最终选择放手。如今，倔强、骄傲如柳芝，却还是难逃情与理的折磨。
　　那夜之后，柳芝把自己关了一天，在第三天的早上，跟梁意要了个小旅行袋，虽然还红肿着眼睛，却一甩头，便去Z市考察工作环境去了。
　　美曰其名：可以没有爱情，但是，绝对不可以没有面包。
　　红肿着眼睛，笑容满满，就像已经恢复了正常一样。
　　开车她送到高铁站，直到她进站，一直装作相信她已经没事的笑脸才终于放松下来。梁意抿着唇，无奈地叹息。
　　柳芝是个多骄傲的人，她从刚认识她便已经知道。研三那年，柳芝家究竟发生了什么，详细的，她并不是十分了解，但从柳芝的片言只语中，她大体还是能够猜测。
　　当自己自小生长的家庭被人以真爱的名义伤害，现实却犹未放过她，让她尝试了一回自己曾经最痛恨的角色，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轻易原谅自己。
　　假装已经过去，假装不再去想，假装已经放下，无论假装得多么的成功，心却怎么可能说放就放。
　　洒脱，说得那么轻易，但是，真的洒脱的能有几人。毕竟生活真的不像书籍，说翻页就能翻页，情绪也不像黑板字，说擦去就擦去。
　　每个人的人生中，似乎总有那么一段时间需要自己熬过去，尤其是情感，外人无论说多少道理，也无论多耳提面命，作为一个旁观者，始终无法踏入他们的世界。
　　于柳芝，那些道理，那些耳提面命，她比很多人都懂得多。不是不懂，不是不想试行，只是，一份思绪，需要梳理的时间，一份情感，需要降温的时间。
　　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会顾及别人的感受，依然不想别人太过担心而强颜欢笑，这样一个处处懂得为人考虑的人，梁意知道，自己能做的便只有给她足够的时间，让她自己想清楚。有时候，干预得太多，也许带来的伤害会更多。
　　就如当年，处理完家里的事情，再回到B市时，早已物是人非。那时的柳芝，对待自己似乎也一如以往，一句不再多问，留给自己足够的空间，足够的安宁，让自己终还是在没有任何纷扰的情况下，安静地走过了那一段难熬的时光。
　　有时候，梁意会想，自己跟柳芝，其实就是难姐难妹一般的存在，尤其是研三那个时段，家里集体爆发矛盾，这样的概率大概也是没谁了。
　　一如柳芝不曾对她提过半句自己家里的情况，她对自己的家庭情况也是一向缄默。守口如瓶，不是不想讲，而是，从来不知如何诉说。

　　她一直知道自己在家里是个特别的存在，从自己懂事以来，一直就知道，即便没有任何人跟她讲过。
　　都说小孩子不懂事，但是，不懂事并不代表着对外界没有任何的感知能力。也许很多时候，恰恰因为见过的事还太少，因而对于厌恶这种情绪便特别的敏感。
　　是否小孩都天生地有一种趋利避害的能力，她不清楚。可是，那种完全融不进那个家的感觉总是那样的明显，明显得即便不用趋利避害，年少的她同样能够感知。
　　在六岁前，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的她偶尔会抱怨：为什么自己的爸爸妈妈只带着妹妹生活，是不是他们不要我了？为什么别人的爸爸妈妈经常回来看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爸爸妈妈不回来，是不是他们不要我了？为什么爸爸妈妈从来不理睬自己啊，他们是不是不爱我啊？
　　直到七岁那年，因为爷爷生病，跟着奶奶在父母家住了一个多月，跟自己的父母姐弟生活在了一起一个多月，她才停止了抱怨。
　　爷爷奶奶一直跟自己说，自己的父母只是太忙才会没有办法顾及到自己，但是，那一个月，在父母家，那一张张冷漠的脸，各种毫无理由的制止活动，没有恶声恶语，却写满了拒绝的行为，一切的一切，都那样的格格不入，而这，第一次让她对所谓的父母亲情产生巨大的恐惧。
　　她从来没有哪一段时间像那时候一样，那么地希望离开自己一直渴望着的父母的家。
　　直到离开父母家回到爷爷奶奶的小镇，她才终于从那种压抑中透过气来。
　　那之后，爷爷奶奶对她说，以后如果在爸爸妈妈家听话一点点，嘴巴甜一点点，手脚勤快一点点知道吗？
　　她懵懵懂懂地点头，懵懵懂懂地做着他们口中听话懂事的孩子，一直听话、勤快。小心翼翼地渴求着父母的关注，小心翼翼地讨好着自己的弟妹，一直小心翼翼。
　　中考过后，知道了自己考到了市里重点中学的那天，她便小心翼翼地询问是否可以住校。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她一再给自己做思想建设。
　　但是，无论建设得多好，在真的在一起生活，那些曾经的冷漠与客气一再一再出现，她却终究还是难免会难过。
　　她不知道别的家小孩，在跟自己的其他亲人住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后，终于跟自己的父母一起居住后，是不是也是跟自己一样也是这样的状况。又或者，只有自己是这样，这样特殊的存在，适应能力这样的弱。
　　她至今还记得大一那一年，跟自己的舍友出去吃饭，那天舍友说的话。
　　为什么你最喜欢香辣小排，却没吃几块，讨厌茄子又夹了几筷子？还有，既然喜欢小排，为啥剩下那几块不吃完，明明你还没有吃饱。梁意啊，你的喜恶很难捉摸啊。
　　看似非常非常普通的一段话，却让她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不断地思考。
　　为什么呢？
　　在思考了极为长久的一段时间，看过了各种各样跟自己不一样成长环境的人后，她才似乎终于有点明白。
　　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欲求，一直听话、认真做事，时间久了，也许便可以衍化出一种神奇的力量，这种力量能够让别人看不出自己的渴求。
　　也许只有没有渴求、没有欲望，才能够真正地做到听话懂事，听话懂事，也许就是个被打磨的过程，磨掉了所有的棱角所有的锋芒才能够圆滑地适应所有的环境。没有欲望没有渴求才不会与别人有冲突，也才真的可以做到听话懂事。
　　因为，只有听话懂事才真的能够被别人所接纳，才能够真的能够在那个家生活得更像他们的家人一些。
　　因此，在与他们相处的那几年里，她一直做着别人家口中听话的孩子，一直做着自己家特别的孩子。
　　这样的家庭情况，应该怎样跟别人诉说，她不知道。而这样的家庭情况，即便知道该如何诉说，她又怎么可以跟别人诉说。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着一段过往，这段过往深埋在心中。
　　但是，很多时候，这段不愿与人诉说的过往，多数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相关，而真的与自己原生家庭关系相关的，往往都会延伸出一个并不美好的童年，往往也会延伸出一个并不美好的人格。
　　而这，往往也会让人对自己曾经的这段过往更加缄默。柳芝如此，梁意也是如此。
　　后来，课外接触了系统的心理学知识的梁意，无数遍地感谢当年她被送到了爷爷奶奶家，而不是留在了那个家里。
　　感谢爷爷奶奶的关爱冲淡了曾经的淡漠，感谢那一份带着暖暖安全感的农家老屋给自己筑建了一个坚硬的堡垒。
　　在多年后，即便在那一段那么不堪的责骂中，她依旧能够相信，即便自己一无所有，即便自己一无是处，也还是有人曾经爱过她。爷爷奶奶曾经筑建起来的堡垒，将她稳稳地保护了起来。

　　。。。。。。。。。。。。。。。。。。。。。。。。。。。。。。。。。。。。。。。。。。。。。。。。。。。。。
　　“梁意，这次领导大发慈悲啊，竟然让我们年级去听讲座啊。”
　　梁意刚坐下，临近的梁暖熙便急吼吼地对她叫了起来。她嘴角轻轻地抿出一个笑容作为回应。首先想到的不是这次讲座的主角——叶煜韬，而是，上次，同样是自己年级去听讲座，梁暖熙截然相反的话语，“我擦，那领导脑子有坑是吗，竟然让我们年级去听讲座。”
　　嘴角的笑意加深，梁意轻轻地摇了摇头，这才开始思考如何应对这次讲座的问题。
　　江栈一中的讲座，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班主任必须陪同学生，无论是表面上所谓的拓展教师知识面还是实际上的“点名签到”，其实都说着一件事，必须全程到场。
　　全程到场，与他毫不碰面的几率有多高？这是梁意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很多时候，她会幻想着跟叶煜韬再次见面，她该是怎样的表现，是淡定，是漠视，是歇斯底里，还是泪眼朦胧？
　　这一切的幻想在她终于有机会再次站到他面前时，她发现，其实一切幻想都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她发现，即便三四年过去，她依旧没有准备好。
　　曾经，她觉得在一个大会场里，演讲的人发现芸芸听众中的某一位，这样的桥段太过扯。但是，当整个场中都是整齐的蓝白校服，只有那么十几位不一样衣裳的陪听班主任，这样的场合中不被发现，梁意不敢赌那一个几率。
　　“梁意，你说，会前或者会后，我能不能悄悄蹭过去求个合影？”
　　“啊？为什么？”
　　梁意侧目，对上的梁暖熙的一脸无奈，“最近家里逼得紧啊，先找个合照凑一下数，我已经不想再对着那些只要是个男的就行了的相亲对象了。这个至少还算看得顺眼啊，还不用解释为什么要合照，那场合太适合了。”
　　梁意笑笑，那一句话冲口而出，“他不太喜欢合照……呢？嗯，如果他拒绝怎么办？”
　　堪堪绕了过去，梁意手中的鼠标不经意地点了几下，莫名将才打开不久的文档又一次关闭，手轻握成圈，再松开。打开抽屉，翻找着不知道该翻找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唯一不想对着的就是梁暖熙可能发现了端倪。
　　“不能吧，不会这么衰吧，这样就只能发挥我死缠烂打的功夫了。”
　　依旧是充满元气的声音，抽屉中的双手轻轻握了握，再次将抽屉关好，注意力也终于回答了要提交的文档上。
　　“嗯，相当期待。”梁意对着那头还在纠结的梁暖熙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