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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桃源乡之二 ...

  •   二狗是否真的爱吃香菜,这大概是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答案的问题。
      我们知道的只是他虽然嘴上和我们说他与香菜之间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并没有喜欢与不喜欢之别,但实际行动上却站在了人民的对立面。
      每当我们被母亲们逼着喝了香菜汤,倒在路边哭泣咒骂的时候,他都会阴阳怪气地在一旁哼哼:“至于吗?”
      鉴于我是几个孩子中块头最大,对香菜也最深恶痛绝的人,我更冲动,也更容易被一腔激情蛊惑,于是顺理成章地在反香菜联盟里靠殴打二狗取得了领袖地位。
      迫于我的淫威,没有孩子敢说自己爱吃香菜。
      与此相对应的是,迫于村头王大夫的淫威,没有家长敢不给自己的小孩灌香菜汤。至于他们自己是否爱吃香菜,也是一个很难解的问题,反正我喝香菜汤的时候,我母亲是要小心翼翼避开的。

      值得一提的是,村头那片绿云之下,除了二狗的父母,仅有的一户人家就是王大夫家,王大夫的医生之职源自世袭,本人更是有一股受命于天的自矜气,据传说当时二狗父母因香菜田不见容于广大人民群众,是王大夫和他的骄傲挺身而出,助纣为虐,忽悠着家长们相信了香菜这玩意儿虽然味道可怕,但实际上有着消厄禳灾这样了不起的作用,鉴于我们村里没有第二个大夫,所以他的谎言至今还没有被戳破。
      这就是家长们热衷于给孩子灌香菜的原因,他们可能相信这东西有祜佑的功能,可能不信,但不管怎样,让我们年青人吃些苦头和教训总是他们爱做的事。

      二狗再次因为香菜被我掀翻在地,身上承载了他这个年纪不能承受的怨愤目光和恶毒咒诅,我嘴里喷着香菜的气息,舌头帘子一样挂在嘴边,喘得像只烈日下发狂的狗。
      二狗与一众人等皆仆伏在地,这让我恍惚觉得自己是个千万人敌的英雄,我正要仰天长啸还有谁,心怀激荡之际却被个小姑娘撞破。
      小姑娘大约十三四岁,有着与叛逆期少年完全相反的美好品质,美丽,温顺,聪慧,柔软得像是雨后天气中纱一样的云。
      是王大夫家的阿青,她面色白净,脸颊红润,剧烈的奔跑使得她的胸脯随着喘息一颤一颤,整个人都冒着温柔的热气,“南南哥,村长喊你。”
      是的,像我这样的英雄,而且还有一个伟大的诗人母亲,名字却相当朴实刚健,一点也体现不出我不凡的天资和出众的气概。我从这个名字当中似乎可以窥见母亲的取名趣味,我毫不怀疑如果我还能够有个妹妹,她的名字应当是在“北北”与“瓜瓜”之中,并且很有可能在叛逆期为这个名字和母亲大吵一架。
      当我走到村长家门口的时候,我那尚不知在哪块石头当中的妹妹已经叛逆地生了一堆小孩,或许还奇异地与她孩子的爹生活在一起,就像二狗的父母一样。哦,她搞不好还喜欢吃香菜,并且会因此与我老死不相往来,我的母亲那个时候已经是鹤发鸡皮,蓬头历齿,每日介坐在妹妹家门口,毕毕剥剥地敲着最大的陶罐,唱不着调的诗,陈述她的不肖。
      这一切只是因为我那叛逆的妹妹必然不愿意继承母亲种南瓜的手艺,也不愿意接受制陶罐的训练,这是不合规矩的事,一个好人应当接受严苛的锻炼,使村子的分工明确,世世代代延续承继。
      而我到那个时候大概会被选中做村子的守卫,因为我有一副强壮健康的体魄,还有一颗端正美丽的心灵。守卫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古老职业,却可以获得村子上大部分人的崇敬,尽管我以为这群山环绕之中难得有需要抵抗的外侮,但这不妨碍我将为这种认可和荣耀而奉献终身。
      另一方面,因为我是受守卫的训练而成长起来的,所以等我长大之后必然不能继承母亲的制陶手艺,虽然母亲可以从育婴堂中领取一个继承人,但我那妹妹想必还是会因为她的自私和狭隘遭受众人的鄙夷。
      我颠来倒去地将我妹妹的一生捋了一遍,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回去劝告我的母亲不要再妄图给家里添一个“北北”或者“瓜瓜”。

      村长家的窗户终于还是被人用石子崩了。
      我站在他家的窗户前,感到一种无来由的窘迫,窗棂只剩了半截碎木,顺着飘去飘来的风发出一阵阵咯吱咯吱的响声,里边看去黑魃魃的。
      那石子应该挺大的。
      我思索了半晌,还是选择绕到门前礼貌地敲门,尽管我的这种礼貌并没有什么安抚的作用。
      “进来”里面传来村长平静的声音。
      一般来讲村长是个很和平,很有分寸的人。除了在面对诗歌的时候显现出傻里傻气的狂躁之外,大体上是个比较理想的领导者。健全的思想带着一点渺濛的诗意栖居在他强壮的身体内,使他整个人由内而外,表里如一地散发着和蔼慈祥的气息。
      但在面对自己家的窗户被人用石子给崩了这样的恶意的时候,村长还能保持如此的平静,不禁让人既佩服,又疑惑。
      我礼节性地从喉咙口发出一声短短的咳嗽,向屋里道一声:“我进来啦。”

      村长的家和我们的家并没有不同,本来我们是要对村长这一职责的生活用度加以相当的规划和明确的区分的,但时间一长,村长发现以一己之力保持这因为职业带来的区别实在是太难了,于是他放弃了这种对身体的折磨,决心换一换,让自己的精神处在永远的变动和苦痛之中。
      因此他的房子从那之后就保持着野蛮生长的状态,除了面积比较大,视野比较开阔之外,可以说和我们的房子也没什么区别,房内的状况一览无余,破碎的窗子朝南洞开,光线一拥而入,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眼熟的黄色碎片,而村长本人此时已经退到房间最阴暗的角落里,周围团团地围着母亲制作的陶罐,层层叠叠,据我的经验,那里边装载的,大概是不可承受的诗人的哀思。
      如今这些沉重的忧愁被一团石子打散,碎片诗意地铺满一地,而村长此时正安坐在尚且完整的一层陶罐之上,揣着粗面馒头,就着大肉汤,呼哧呼哧地吃着。
      他吃得很认真,很严谨,很有条理,甚至有一种韵律上的美感,吃一口,喝一口汤,再吃一口,再喝一口汤,短暂地休息之后,又吃一口,节奏平缓,循环往复,像是古老的咏叹,又像是神秘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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