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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情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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戟戈无情,硝烟熏人。青山埋忠骨,马革裹尸还。
边疆的风沙粗砺得很,颗颗刮面而来,气候也又冷又干,戚少商不由怀念起江南的温润来。他没想到战事十分吃紧,想来皇上也是求贤若渴,故才会不去计较他一介草莽的身份而让其担此重任。
一声炮响轰鸣,撼动了整个疆场,空气中的血腥味还未完全被风吹散,新一轮的拼杀又将来临。戚少商骑着匹高头大马,扭头看了眼身后肃然待令的三万士兵,深吸一口气,猛提缰绳,朝敌方的千军万马率先冲锋而下……
一时间,蹄敲如雨,喊杀如雷,热血男儿们用这种殉身的方式体现他们生命的价值。
光阴似箭,一晃又是三月。江南已是正值艳阳高照的六月天了。
虽已过踏春时节,秀山绿水间依旧游人如织,人们追着春季的尾巴,领略江南初夏的风光。小片终究也是个爱玩的小孩子,以前行乞之余便常常到处转转,这儿四季八时的景都教她一一过目了,各有一番迥然的美。
不过,今年小片有了个家,却突然不愿独自一人看山看水了。因为那个青衣书生总是呆在他的小宅里,足不出户,只是闲暇时教她些药理医术,识文断字,或者逗逗那只小雁。经常见书生拿着本医书不放,知道那是他心爱之物,便格外珍惜着他的教诲。小片心思单纯的一个姑娘,只一心盼着那人能快乐起来,那样她才会真正快乐。
铁手知道顾惜朝的疯病是假,也就不再寸步不离地照看着,只是考虑到小片一个姑娘家和顾惜朝独处一屋不太方便,便劝说她暂去六扇门小住,无奈小片坚决不依,铁手拿她没办法,只好分别交代了他们几句。来江南之前,他向师父——六扇门的诸葛先生请了段长假,如今那里大案小案不断,铁手正寻思着要不要回去帮忙。那里的师兄师弟,都是情同手足。
他突然羡慕起顾惜朝起来。他可以爱晚晴爱得没有顾忌,爱得可以为她放弃尊严。如今,更是可以天天守着她,但他铁手呢,为什么说过的话,永远都是空话……
也许他心中,已经承认这个青衣男子绝不一般吧,所以才会放心让他和一个未嫁的姑娘住在一起。
小片大部分时候最爱干的事是什么也不做,静静地看着他,他的侧脸很漂亮,给人临梦的幻觉。不知为何,在他身边就非常舒心,即使不说话却不觉烦闷。然而小片还是希望他能快乐些……
铁手今日有事出了趟门,宅子里只余小片和顾惜朝。终于,小片鼓足勇气对他说道:
“惜朝哥哥,我们去外面走走吧,好吗?”
“你去吧,我要在这里陪晚晴。”几乎没有考虑,这番回绝的话脱口而出。
小片咬了咬下唇,嗫嚅道:“可是,我想叫你散散心……自从戚大侠走后,你再也没笑过……”
犹如一颗小石击水,荡起环环涟漪,顾惜朝觉得他的心似被什么拨动一般,变得不太安份。真好笑,以为晚晴死后,世间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他在意和留恋,如今,这样的迷茫与烦闷究竟算什么?!
“好,我们走。”他突然展开了一丝笑颜。也许换换空气,可以使自己的榆木脑袋早早开窍吧。
只这一抹浅浅的笑意便足够令小片舒畅开怀,也足够让她好好怀念一辈子的。顾惜朝看着这个小丫头兴冲冲蹦到大门前,眼中一掠而过许久不见的温情。
然而世事往往就是这么凑巧,不,应该说,不凑巧,很不凑巧。
小片在开门那一刹那就变了脸色。如她那般完全不懂武功之人,也感受到了门外人浓重的杀气,还有他们脸上毫不掩饰的杀意,吓得她当场失声叫了出来,立刻反应极快地用力掩门,但有人比她更快,一只银色长笛死死抵住了木门,略一运力,轻而易举将门推开,随即一只锦缎蓝靴“扑”地踏入小院,足边翻溅滚滚尘埃。
小片骇得连连后退,差点撞上身后兀自挺立不动的青衣人。
“我道是谁,原来是银笛公子大驾光临!怎么,阁下对我这栋破宅子感兴趣?竟屈尊亲自来此偏僻死寂之处!”说话间,青衣书生已上前笑脸“迎客”了。他漫步徐行,有意无意在小片身前站定。
“不,是对你有兴趣。”被称为“银笛公子”的年轻人轻笑着说。此人乃近两年江湖上冒出的新秀,据传一只银笛便是他的应手武器。银笛公子张浩然,出身武林世家,家道殷实,又兼生得面若冠玉,英俊风流,引得不少姑娘为之倾慕。但他本人好高务远,认为要在江湖上出人头地就必须干出份大成绩教大家都心悦诚服,这样今后才能真正立稳脚跟,享受世人的景仰。近来许多江湖人士都在打探玉面修罗顾惜朝的下落,一是欲藉此扬名立万,二是听闻顾惜朝功力全失,已够不成威胁,此时不拿,更待何时?因此无数渴望出名却苦于没什么大本事的虾兵蟹将也忙不迭地想来凑这份热闹,不过却被耳目众多的银笛公子捷足先登了。
银笛公子乍见顾惜朝,眼前便是一亮。虽说顾惜朝玉面修罗的名头叫得挺响,但之前也只当他无非俊俏些罢了,今日得见,方知远远不是如此而已。对面的人明明从头倒脚的文弱书生打扮,却偏偏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凌厉而媚惑的气息,让人无法形容完全,却会不由自主被强烈吸引过去的气息,既冷冽,又炙烈,随意披肩的波浪长发风情无限,一身宽松青衣更称得那人如神如仙。温厉并驾,柔韧同存,难怪那个连云寨的戚大当家会轻易着了他的道,这样的妙人儿,谁见了都会唏嘘赞叹的。
“本公子此次来到贵府,是专程来取你性命的。”没半句多余客套的话,直奔主题。张浩然手中银笛转了几转,双眼凶光毕露,然心里也微有些遗憾,这么个不凡的清俊人物立马就要命丧己手,心底竟有隐隐惋惜油然而生。
“几位是银笛公子的随从吧?你们是一块上还是单打独斗?”顾惜朝悠然得一点都不像大敌当前,抬手指了指跟在张浩然身边进来的几个江湖人。
那行人闻言怒道:“胡说!我们乃是堂堂的武当派弟子!顾惜朝,你作恶多端天理难容,今日我们就要替天下武林除了你这个败类!”
小片趁他们唇枪舌战之际,偷偷退进屋内。那帮人以为她怕了这阵势自己躲起来了。反正那小丫头没有武功,谁都不曾防她。此刻他们的注意力全集中于那青衣书生身上,几人围拢上来,已成包抄之势,料想他便是插翅也难逃了。
“哦?武当?堂堂武当派的人什么时候做了银笛公子的走狗?”顾惜朝牵牵嘴角,颇为无奈地摇摇头。
那群人正待发作,忽听张浩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有趣,顾公子实在有趣,到现在还欲逞口舌之利?也罢,想交代什么请快说完,马上就要没有机会了!”
不想那笑声半途戛然而止,张浩然瞪大了眼睛,其他人也跟着不敢相信地大眼瞪小眼。因为他们清清楚楚看到,方才进屋的小片此时走了出来,手中托着一件长形之物,正是这件物事,震惊了所有不速之客。
那是一把剑!一把沉重的宝剑!
顾惜朝接过,唰地将宝剑抽出剑鞘,霎时间寒芒四射,剑光点点,众人似都被这寒气侵袭,不约而同一哆嗦。
“逆水寒?!”张浩然两眼死死盯住顾惜朝手中锋利无比的剑刃,半天才挤出这三个字。
倒还识货。顾惜朝冷冷地看了看他,但笑不语。
“你……你如何得到这把剑的?难道戚少商……”
被你杀了?这后半句话却是无论如何讲不出口。若情况真是如此,那顾惜朝有能耐杀戚少商夺剑,应该也有本事除掉他们几个。那群人当下犹豫起来。
“怎么,怕了?”顾惜朝嘲讽一笑,下一刻眼神突变阴冷,众人只见面前一道白电划过,那青衣人已如鬼魅般到了跟前,青衫纷飞间那把闪着寒光逆水寒直直朝着张浩然的面门刺来!
四下里□□矛举,放眼皆是人头簇簇,乱哄哄喧闹闹,血光冲天中,只闻遍野重叠起伏的怒吼和哀号,伴随肌肉被撕裂砍碎的声音,无不充斥耳边,纵然铮铮铁汉亦会为之胆战发寒,潸然落泪!戚少商置身其中,早顾不得感慨,他杀红了眼,机械地频频挥舞手中长剑,哪管那些剑下亡魂生前模样,哪管它天地无光!
跨下的战马也已伤痕累累,却强自本着忠心护主之心撑下一口气,在血雨里、群攻中悲壮嘶鸣。
双目血红的戚少伤,看出去的一切也都是血红的,血红的人影,血红的战场,血红的天!这哪里还是疆场,分明是天然的屠宰场!屠宰的,是一个个血肉之躯,悍勇之魂!
“你、你不是功力全失了吗?!”银笛公子张浩然和武当派一干人仓皇躲开顾惜朝凌厉狠辣的攻势,脸色早已齐唰唰惨白一片。
顾惜朝剑招不老,步步紧迫咄咄逼人意将他们杀出门外。
“若不将戏演足,怎么让你们这些蠢货掉以轻心?”话音甫落,又是狠厉的一剑递去!
却被张浩然用那只长笛全力挡回!
银笛公子不愧出身武学世家,自小习武,临敌对战经验比一般人要丰富些,几个回合下来,他看出顾惜朝并无意伤他们性命,只想把他们打跑。心中窃喜,故暗暗蓄力以待瞅准机会给对方雷霆一击!
果然顾惜朝未料他会突然拼了命般出招,银笛倏然变长,竟成一根锃亮长棍!原来银笛的奥秘就在于此!顾惜朝百忙中将头急偏,这才险险避过那根长棍,如果稍慢半刻,只怕他的喉头已被那银家伙一穿两洞!
张浩然却不追击,身形一晃掠至院内,等顾惜朝发觉不妙时人已站在一方墓碑旁。
晚晴的墓。
“顾惜朝!此刻我只要对着墓碑打上一棍,你夫人的大名就会立时粉身碎骨了,她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你敢妄动一下试试!”张浩然大声要挟道,举棍作势欲捶。
青衣书生一张俊脸登时煞白,牙关紧咬,执剑的右手脱力般微微颤抖。
张浩然见状知道这步棋走对了,只是对方那苍白脸色和清俊面容竟相得益彰般契和,看了无比畅快,不由露出得意的狞笑:“听说顾公子爱妻如命,想必不愿眼看着她的安眠被侵扰吧?只要顾公子你束手就擒……”
一道破空之光,一段鬼嚎之音。
戚少商,一人一剑,一人一骑。神龙浴血,戕狮怒号。
“戚将军,辽军攻势太猛,只怕守不住!”有将士在身旁焦急地大喊。戚少商目燃如火,张嘴衔住了一只飞来的冷箭,向敌军猛掷过去,飞身下马,左右轮砍,狂剑若疯,竟被他硬生生开出一条血路!
斧头还在往下滴血,张浩然脸上还残留着惊愕的神情,可是他的脸已呈死人的灰白色,“神哭……小斧?怎么可能?……”这句话变成了他的遗言。
锦衣玉袍轰然倒地,胸前,一把沾血的小斧直直插着,巍然如山。
剩下的那群人傻了眼,怔忡间忽听一声鸟鸣,屋中窜出了一只雁。
“雁儿!”小片慌忙跑过去。
那几人飞快地一对眼,不约而同朝小片挺剑攻去!他们准备拿住那个小姑娘做人质,殊死一搏。
可惜他们没有机会了。
惨白的剑光于身前划过,只听接连的几声惨嚎,小院内又添了几具尸体。只余一个屁滚尿流地仓皇逃跑了,顾惜朝却未去追赶。
“戚将军,你怎么样?伤得重吗?”一名兵卒慌忙扶住脚步踉跄的戚少商。这场仗拼得太苦,虽说辽军很是狼狈,我方却是损失惨重。戚少商以剑支地,强撑着才没有倒下,他知道,自己一倒,整个军心便要涣散了。
“我没事,小心背后!”他忽地又挺立起来,旋腿一脚踹开兵卒身后的偷袭之人。
血,廉价得不值一文么?战场上如此,在那个人心中,似乎也是这么认为吧……
血,的确廉价。苍凉的小院,满地的猩红液体,满目的遍地狼籍。“咣当”一声,逆水寒重重坠地,顾惜朝脸上奇怪地荡开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笑容。
“……我果然是杀人魔头,我还是那个顾惜朝……”他的笑意越来越深,仿佛在嘲笑自己,“我顾惜朝骨子里就是个杀人魔,没有错,没有错,哈哈……”
“不是的,我知道……你不是!”从未见过那个男子露出过这样怪诞的笑容,他笑一声,小片的心就痛一分。为什么,明明朝夕相处,小片却始终觉得那个青衣男子离自己异常遥远,比如此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凄楚地笑,只能,做个局外人……
那么谁才是那个真正的局内人?
顾惜朝止住笑,俯身捡起逆水寒,掏出块白绢细细擦除其上的血迹。剑上的血迹净了,利锋重归于鞘。
“我要去找他。”他淡淡道,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
“你要找谁?”小片问道。
“这些尸体等铁手回来处理吧。若有人上门寻仇,就照实说人是我顾惜朝杀的,让他们来找我。”答非所问。
小片恍惚着说不出话。等她回过神,眼前多了本医书,那是平时顾惜朝爱不释手的一本书。
“多看看,认真学,不识的字问铁手。”顾惜朝不管对方反应,就把书塞给了她。
青衣人的背影在眼中逐渐模糊,此一别,不知是否还有再见日。
“惜朝哥哥……”
这句哽咽的呼唤令顾惜朝顿了顿,但他没有回头。小片不怪他,因为在一瞬间她忽然明白那个神秘的局内人是谁了。那个人,在她遇到他之前便早已和他相知,纠缠着,这一生,或许,还有下一世。
原来他的快乐并不在这里,所以他才不快乐。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才明白。
“我们一起等他回来吧。”
小片轻抚雁儿顺柔的羽,低声说道。
走出好远,顾惜朝才摸出怀里的牌位,目光柔若春水。
“晚晴,我要去求证一件事,你不会怪我吧?”
“你说什么?!顾惜朝杀了人,还一走了之?!”铁手震怒道,“我去把他找回来!”
“你别去!”小片急了,一把拉住铁手。
“他这一走,指不定又要干出什么事来,不是杀人就是被杀,不找他回来恐怕江湖又要翻腾了!”
小片再不发一言,突然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姑娘!你……你这是……”铁手大吃一惊,一时竟手足无措。
“求你不要找他……他在这儿一直郁郁寡欢……不属于这里的人,留下他有什么用?我希望,大爷,您能放他这一回……”小片说着,泪眼婆娑。
铁手楞住。他猛然发现,这个小女孩眼里的悲怆,竟有几分酷似晚晴!是他看花了眼,还是这天下痴情女子,都会为心爱的人露出相似的悲伤?
长叹一声,铁手跌坐在椅子上。他太累了,这一坐下,只愿此生此世再也不用动弹。
雁鸣声远去,倦鸟即将回到南方。南方……对我来说太远,雁儿,不如你替我问候一声……
南方?江南?顾惜朝?戚少商一个激灵醒转过来,才发觉身体正毫无规律地上下颠簸,四周黑沉沉,好象躺在一辆马车上。
戚少商渐渐忆起自己在战场上遭遇了一场罕见的大风暴,飞沙走石冲散了浩浩荡荡的队伍……那么此刻他又为何会在马车里?
动了下发麻的四肢,戚少商勉强抬头,半眯着眼朝车帘处向外看去。却见一抹忽隐忽现的青色翩然在车门外,似一片叶,随时便要飘零远离,还有那几缕蜷曲的乌丝,曾几何时开始令他魂牵梦绕的风景,飞扬,俊秀,一如他的人……
“……”想要叫他,却痛苦地发不了声。是在梦中吧,最近总是梦到那个人,而不是身在异地苦苦守候的未婚妻息红泪,为什么,因为我对他的恨太多、太深?
戚少商带着疑问,再次陷入沉沉昏睡之中。
朦胧中汩汩甘泉入喉,久旱逢甘露,戚少商如饥似渴般吸吮着。一番痛饮后,方想起要开眼看看那施水之人,这一瞧不打紧,却结结实实惊得他合不上嘴:眼前人青衣卷发,似笑非笑,神采天成,不是顾惜朝是谁?!
“你!你……怎么是你……”戚少商口吃起来。
“大当家,三月不见,怎么话都说不利索了?”顾惜朝粲然一笑,收好水囊,“你这条龙还真是命大,眼看就要被黄沙埋了,偏又让我捡到了。戚大侠,被自己仇人救的滋味如何?”
神志又清醒了一点,戚少商打算不予理睬对方带刺的话,反正那人就是本性难改。四下里一扫,发现自己坐在茫茫荒漠中,前面是一团篝火,不远处停着辆旧马车,背后靠着一口井,想那口井定早已干涸。
月色正浓,夜幕如绒,这大漠的初夏,白天热得烤人,夜晚却凉风阵阵,带了些残冬的寒冽。
戚少商沉浸在浓厚夜色中,回首,顾惜朝轮廓分明的侧脸映入双瞳。他看得出神,这月下的男子,清冷而高傲,仿若独泄孤芳的芙蕖,使人如对待一道生平未见的美景般噤声屏息,惟恐唐突了佳人……
佳人?戚少商摇摇头,自己在胡思什么?
“你怎么会来这里?”稳定了下心神,戚少商问道。
“我在等人。”
“等人?”戚少商不解,“等什么人?”
“寻仇的人!”顾惜朝双眼猛然放出一丝异光,黑夜中尤显诡艳。
戚少商见状心中一懔,嘴唇竟哆嗦了几下:“你,你干了什么?!”他直觉得顾惜朝肯定有什么,不然何以千里迢迢来边城找他?
“我杀了人。”顾惜朝口气非常轻松,“一个银笛公子,还有几个武当派的。”
戚少商差点很没风度地跳起来,他怎么尽招惹不能招惹的人物!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他们?!”戚少商甚为气恼。
顾惜朝扬扬眉,侧过脸笑笑地看向他:“如果我说,我就是嗜血成性杀人成魔,你满意了吗?”
“顾惜朝!”虽知道这番话并不见得可信,戚少商还是被激怒了,霍得起身用剑指住对方前胸。
“这就要动手了吗?”顾惜朝喃喃道,他没有抬头,戚少商看不见他的表情。“凭我一人,没有把握打过他们,但加上一个戚少商就不同了。别的不说,单单这‘九现神龙’的名号摆出去,人人都得敬畏三分。”
“你是要找我庇护?!”不知是由于激愤还是惊疑,那只持剑的手微微发抖。
“干不干随你。要是现在想杀了我,也请便吧。”
僵持半天,戚少商最终还是放下了剑。他如何真能下手杀他,若要杀,以前早就一剑砍下了!这个无法形容的男子,这个顾惜朝,总能轻易撩拨他的性情,连是非黑白也快摈弃到爪哇国去了,再这样下去,什么大侠,什么英雄,干脆都不要做了罢!
“你为什么不找铁手?他会保你的。”戚少商怒意稍缓。他没有注意到,青衣人刚才眼中稍纵即逝的复杂神色,糅合着哀戚和苦涩,还有一星几乎微乎其微的欣然。
“他只是出于责任。”顾惜朝答道,“我想知道,所谓知音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话什么意思?戚少商不由怔住。再听到顾惜朝说“知音”,点点过往便涌进脑海散不去。眼前的人,本应该和他成为朋友,知己,兄弟……然而彼此的命运又注定了不可能,最后就交错了,受伤了,两败俱伤。
顾惜朝,你究竟想要什么?
夜风习习,两人依旧并排而坐,但谁都没再说话,只有篝火灼木的劈啪声不绝于耳。
平地一阵疾风吹过,将明亮的篝火吹得黯淡了一下,几个跳脱,立刻复明如初。
“来了。”顾惜朝轻声说着,眼皮也没抬。
戚少商静静看着站在夜风中的魁梧身影,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中年人俨然一派宗师气概,虎眉微须,鹰目威仪,戚少商认得此人——银笛公子之父,早年在江湖声明远播的“玉坤剑”,张元。
若在平时,戚少商遇到这样一位武林前辈,定会恭敬有加,讨教切磋,进而产生惺惺相惜之意。
可是今日,他将作为敌方,至少不是一个战线的朋友面对这个从前颇复盛名的张前辈。
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人,只要和那个人有关,一切都变得莫名其妙不可理喻。明明不是他闯的祸,明明闯祸的是他的死敌,却要他想法开脱。
“戚大侠,人常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戚大侠为大宋子民奋战退敌,浴血厮杀,老夫甚为钦佩!”张元慢条斯理说着,抬手做了个揖。
戚少商忙抱拳回礼道:“晚辈惭愧。”
“戚大侠是心怀天下之人,想必对于恩怨是非,胸中自有秤砣,无须旁人赘言。”
戚少商知道他要往下说什么,努力开口吐出酝酿已久的措辞:“晚辈……”
张元抬手制止,叹口气道:“老夫知你顾及晚晴小姐的遗嘱,戚大侠一向重情重义,这番,也实难为你了。”目光陡移,落到犹自坐地不吭一声看好戏的顾惜朝身上,冷冷逼视道:“作为始作俑者的顾公子,不打算说一句狡辩的话吗?”
如果眼睛可以杀人,顾惜朝早已在张元杀气腾腾的目光下碎尸万段了。
顾惜朝却在笑,对方的来意昭然若揭,他却还在轻松地笑,仿佛张元是远道而来探望他的忘年交,不慌张,也不起身。
“一切都很清楚,何必多说。”
“犬子与你近日无怨往日无仇,顾公子为何要痛下杀手?!”张元眼里两道精光直射,声如洪钟地呼喝质问,看得出他在极力抑制自己的怒火。
“你怎么不问问你儿子为何会出现在我的小院中?”顾惜朝讥笑道,右眉一扬,“他贪胜求荣,可惜功夫太欠火候,死了怪不得谁,刀剑无眼,生死由天。这决斗的规矩,前辈是老江湖了,不会不懂吧?”
“胡扯!”任是张元修养再好,此刻也被气得,猛喝道,“我儿找上你是为了替天下武林除害,以昭天道!小贼休得信口雌黄!然儿既已身死,就让老夫来替他完成他没能做成的事!”
话音落,一道细细银光刺破了黑暗,张元拔出了闲置多年的玉坤软剑,想当年,他就是凭这把宝剑纵横江湖,杀出了名声。
“前辈,请听在下说几句……”戚少商见张元抽出那把夺命之剑,知道真打起来顾惜朝断难生还,心中无端一紧,不由自主上前欲加劝阻。
但他话未说完,身旁几个黑影射来。
“戚大侠!不要拦着张前辈!张前辈痛失爱子,顾惜朝作恶多端,滥杀无辜,于公于私,任何人都有理由得而诛之!”
来者是武当派的一干得到弟子。
“说得好!”却是顾惜朝抚掌站了起来,“戚大侠,他们说得都不错,现在,该是你拿主意的时候了!”
戚少商扭头,对上那双闪亮灵动的眸子,有种痛在悄悄聚集,直达心灵深处。他看不清,他永远看不清那双变换无穷的妙目后究竟藏着什么。但有一点他清楚,今日的事若是没个了结,往后他们谁都别想安宁。
顾惜朝,是天不容你。
“拿出你的剑。”戚少商两眼一眨不眨锁住顾惜朝,区区五个字,每个都被他咬嚼着说了出来。
有那么一瞬,顾惜朝几乎感觉到难言的苦闷。
“我还有剑么?哦,你是说送我的那把逆水寒吧!”他有意特别强调那个“送”字,转身去车里取了剑。
“剑是好剑,只可惜我使不惯,重了些,带在身上也嫌累赘,不如和大当家手中的换换……”
下面的话,顾惜朝无论如何讲不下去了。
戚少商出其不意地出剑,竟先一步抢攻!
顾惜朝仓皇应战,有些匆忙,还有些吃惊。他发现,戚少商一剑接一剑快攻猛打,滴水不漏,所使皆是足以致命的杀招!
这便是你深藏的最真实的仇恨吧,大当家。原来一切都是我多虑了,我们只能为敌,只能互相残杀,什么都没有改变,也改变不了什么……
那么我成全你吧,戚少商。
微笑地看着迎面而来的剑毫不留情地插进自己的左胸。迥异于那次灵堂接回晚晴的笑容,这笑不再疯癫,平和得就如只是做了一场噩梦,醒来后一笑释怀的孩子。
我看错了吗,为什么他的眼里泛着闪闪亮光?
顾惜朝失去知觉的时候,也是戚少商麻木的时候。
亲眼看着九现神龙一剑结果了大魔头顾惜朝的性命,那帮气势汹汹的人终于陆续离开了。利剑正中心口,必死无疑。
他们走了好久,戚少商才弯下腰去,轻轻将地上鲜血淋漓的青衣人抱了起来。这个清瘦书生的分量,比他想象中还要轻许多。被血染变色的宽大青衣薄沙般滑溜下垂,随风画出一缕缕绵延千古的哀艳。
大雁留不住,南来北往忙;尘世皆如雁,匆匆归去来。
戚少商渐行渐远,他怀中青色的身影跟着迷糊起来,直至最后一绺波浪似的发丝溶入了大漠无边无际的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