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第十八章 红斑祭子 ...
-
“好妹妹,你谁都不相信的话,你只信姐姐,跟我说说如何?”
孙二娘喘着气,几缕细碎的头发浸透了汗水贴在额头上,蹲在地上看着对面伏着身子抽泣不止的洛倾城。
已经是深夜,算来这是洛倾城连续被梦魇折磨得不得安生的第三个夜晚。
洛倾城拼命不让自己睡,也不知道从哪里翻来了一捆麻绳,求着孙二娘把她捆起来。
“我真怕再这样下去梁山留不下我!”洛倾城抓着孙二娘的胳膊不放,“孙姐姐你对我最好了,你快把我捆起来,别让我梦游跑出去!”
孙二娘自然不肯,洛倾城更是坚定,两个女人撕罗了半天,都是气喘吁吁地蹲在了地上。
那捆麻绳到底被孙二娘一个甩臂丢到了远远的墙角处。
洛倾城还是一直不肯说出引梦的心结,问她梦见了什么她也不说。
孙二娘隐约觉出,她似乎是不敢说。如同那梦关系重大,说出来会激起不小的波澜。
这少女本来就来历神秘,虽然浑身上下再不过普通人的样子罢了。在流落到梁山之前,她到底经历过什么?她来自哪里?
孙二娘安慰了洛倾城许久,她终于平静了些。她睁着哭得红肿的水瞳,“姐姐,我真的不能说……可是我也怕梁山赶我走……”
宋江几日以来睡不太好的黑眼圈浮现在孙二娘脑海里。洛倾城的梦魇症确实是个搅扰,这么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
虽然相信不至如此,但是总这么下去并不是事。
“所以我才说,你谁也不告诉,只跟姐姐说。”孙二娘抱着少女纤细的肩膀,“姐姐也不告诉别人去。你只说,你从哪儿来,到底做了什么梦,有什么人欺负过你么?”
洛倾城抱着双臂,看着自己身下投映的一片阴影,像是拉扯着下定最后的决心。
“我不想连累你们。”少女喃喃道,“我说出来,也许真的不能留在梁山了……虽然我自己心里也清楚我本来也不应该留在这里。”
“说清楚些。”孙二娘又揽了揽她的身子。
“姐姐,如果我说我是一个灾难的源头,你还会喜欢我么?”洛倾城眼睛水汪地看着孙二娘。这几日她为了自己重拾了些旧日女儿的活计,两人凑在一起做活,竟是相处得如同亲姐妹。
孙二娘自然吃了一惊,“什么?”
“我不想离开这里,可是又怕给这里带来灾难。”洛倾城的太阳穴好像突然剧痛起来,她举起手紧紧按住头的两边。
“我是从我的村子里逃出来的,因为我不想死在那里。”洛倾城的声音从双臂环拢的阴影里幻觉一般飘了出来。“我的村子受过诅咒,千百年来一直供奉不知名的黑暗神灵。每十六年要选出一个女孩作为祭子,一生的唯一目的就是成为神灵的祭品。我从小就生活在村子最里面的阁楼里,背诵着百万字的古老咒文,等待我满十六岁的那一夜被送上祭坛。可是我……我真的不想就这么死掉!虽然所有人都告诉我我是在为我的村子牺牲,为所有人求福,但是我不愿意这么做,根本没有人在乎我的命!我就……我就杀了看守阁楼的村人逃了出来。”
孙二娘的心已经狂跳起来。
不足十六岁的少女。
杀了人逃出一个黑暗的村落。
她抱着洛倾城的手突然用不上力气。
“可是……”洛倾城抬起头,眼睛里是空洞的疑惑,“本来村子被诅咒,从生到死没有人能够踏出村子一步,我也只是想先逃出阁楼,逃到谁也走不出来的迷宫树林里去也好。但是……但是我竟然真的逃出了村子,踏出村口就会没命的传闻并没有在我身上起效……”
孙二娘不自觉地松开了揽着少女肩膀的手。
“所以我就在想,我是不是把更大的诅咒带出来了?”洛倾城又陷入梦魇一般地双瞳涣散,看着虚空一脸惨白,“我一直梦见……梦见那些冷酷的村人包围我,要我跳下祭祀神灵的断崖,那下面是滚滚的熔岩啊……我不去!我不想去……”
孙二娘站起身退开几步,黯淡的昏灯照在瘫坐在地的洛倾城身上,把她空洞的眉眼照出了诡异的色差。
如果仅仅是故事,那这可真是个黑暗而又用心凶险的玩笑。
孙二娘感觉喉咙卡住了一般干渴发不出声。她不知道还应不应该跟地上的少女搭上一句话。
整个屋子陷入了昏暗的沉寂中。只能听到洛倾城梦呓般的低语,在孙二娘的耳膜里一下一下战栗地撞击着。
房顶突然传来一丝松动的响声。孙二娘浑身一个激灵,警觉地抬起头。
瓦片掀开,昏冷的夜光投下来一道旋绕着点点灰尘的光柱。
接着孙二娘看见了倒垂下来的时迁。他一脸凝重,本来是警敏如同轻巧动物的表情竟是头一回换成了严冷。
“时迁兄弟?”孙二娘舒了一口气,困惑地走到他倒垂的方向下面,“你这是干什么?”
“嫂子莫怪,这是宋江哥哥的差遣。”时迁歪了歪头,视线绕过孙二娘投向了那边犹未做出反应的洛倾城,“宋江哥哥要我来看着这姑娘的动静,他说姑娘既然不肯跟他们说梦魇的缘由,嫂子又与她亲近,许是会对你说,果然言中。”
孙二娘仰头看着时迁,理解地点了点头。
不怪梁山起了戒心。她这已经听到少女口中一番骇人言语的人,更是心下发冷。
时迁肯定也是听得清楚,他大概无法复述回给宋江,现身何意,已经明了。
“嫂子,宋江哥哥他们还在深夜议事,干脆过去说了吧。”时迁点头叹气道,“这是什么事,这姑娘果然来头不小,还把宋江哥哥他们蒙在鼓里也不是道理。”
孙二娘冰冻似地顿住,然后抬头看着时迁,“兄弟先去禀报,我这就把倾城带过去。”
纵是你让我替你瞒,我也不可。就当刚才说的“只说给我一个人听我也不告诉别人去”是一阵风声罢了。
她到底是在编故事,还是实实在在来自于她口中那个诡异凶险如同传说的地方?
洛倾城本是有些清醒了,不愿跟着孙二娘去,但是她着实没理。任谁都能听出,她那一番缘由确实够得上“本就不该留在梁山”。
她只好一言不发地任孙二娘把她领到了聚义厅上。
时迁正是退到宋江身后。宋江抬起头,看着脸色苍白低头不语的洛倾城。
一旁的吴用羽扇轻摇,看了一眼同样沉默的公孙胜。
后者刚刚还在与宋吴二人讨论刚刚占得的卦象,时迁报来的消息中止了这次秘议。他本来想走,但听时迁说得蹊跷,也就坐定在吴用身边再不说话。
孙二娘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洛倾城站在三个面色冰冻的男人的注视之下,双手放在背后使劲地绞了起来。
“姑娘,”到底是宋江先开了口,他向着身后的时迁的方向微微一撇头,“时迁兄弟跟我转述了些,我却不是很明白。你既已说出引梦缘由,不介意再说一遍吧?”
似是征询,其实岂不是命令。洛倾城微微抬头就能看见宋江眼里威慑的寒光。
“这……”洛倾城咬紧嘴唇,她仿佛能看见宋江把着梁山这个栖身之地的大门,她再说几句话就砰地一声把门在她面前关紧。
“姑娘,你不必惶急。”吴用微微一笑,毕竟是女子,总不能用威语逼问那一套。“我梁山不是寻常之地,不会这般为难你。但是你既栖身于此,言语坦诚,总归是应该的。这也瞒住那也不说,叫我们也难办。”
吴用说话总是滴水不漏。他的理智从不因为任何人而受到影响,即使眼前是个楚楚动人但却暗藏玄机的外来女子。
洛倾城费了好大的劲才抬起头,终是把刚才跟孙二娘说过的话再重复了一遍。
她的语气低沉而绝望,似乎准备说完就被扫出山门。
座上三人看着洛倾城随时准备被赶离开的模样听完她的话,一时间面面相觑,谁都无话。
“宋大哥……”洛倾城倒是有些平静了,“我还是就此离开梁山吧。我不想给你们带来灾难。”
宋江抬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先不必说。姑娘,你且坐下。”
洛倾城顿了顿,小心地摇了摇头。
吴用笑了,站起来用羽扇指了指旁边座椅的方向,“你只坐下就是,我们谁也没说就要你走。”
洛倾城还是颤巍巍地坐下了,她满脸的不安,甚至身子的重量都没有完全放在椅子上,一直紧张地悬着些空。
吴用转向那两个人。还是无话,只是公孙胜的宝目里已经凝起沉思的光亮。
“哥哥,你看?”吴用还是看向了宋江,轻声问道。
宋江看了一眼正不安地微微抖着的少女,“她说的未免太过不经。”
公孙胜轻轻地哼笑了一声,“不经的事,莫非是哥哥到现在还全不信。又不是没有过。”
宋江噎了一下。的确,他早已抛开了怪力乱神不应语的那一套。
很早以前梦遇九天玄女之时,他就相信这个世界绝非只有俗尘一脉乾坤。
“我听不出来她所说一切是真是假。”吴用实在地轻声道。他睿智的脑筋还在打结。
宋江也点了点头。
忽然听见洛倾城的微声言语,“三位头领以为我在说谎么?”
他们投过视线去。
洛倾城坐在椅子边缘上,好像随时都要起身走开,“我为什么要说这种对自己不利的谎?明摆着逼着自己离开梁山不是么?”
上面三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她说得对。这番骇人的言语,除了把她孤立于梁山的戒心里之外,对她没有任何的好处。
“如果三位头领要我离开,我自然会离开的。”洛倾城低下头,整张脸埋入阴影,“我真怕给梁山带来灾难……那就是我无尽的罪孽了。”
完全听不出任何伪装的成分。就连一向对人所说真假很有把握一听就明的吴用,也无法挑起自己任何一点怀疑的情绪。
包括相信她所说的自家村子的骇人故事。
包括相信她纯实干净的真诚模样。
宋江和吴用都没了下文,而公孙胜捻了捻衣襟,才开始一般地开了口。
“姑娘,贫道可能问你一事?”公孙胜沉声道。
其实他心里并没有多少困惑,但是直觉给了他一个问题,必须问出口。
“您问……”洛倾城忙是擦了擦潮润的眼角,抬起了头。
公孙胜微微侧着身子靠在椅子一边的把手上,“听你所言,你们村子一直进行着残忍的祭祀,那么祭子一定是最重要的环节。”
他把身子微微向前一倾,冷锐的目光更逼近了洛倾城一些,“你们的祭子是怎么选出来的?就像你。”
洛倾城仰了仰头僵在原地。
即使流亡在外,村子给她的黑暗记忆也一直紧紧拉扯着她,她也还本能地想着什么事应该闭口不言。
三个人又是一起安静地注视着她。没有催促,那种目光却是更加不容逃避的逼迫。
洛倾城心里的防线似乎塌了,她带着哭腔叹了一口气,“说是...说是神灵钦点的。每隔十六年,神灵都会选中一个女孩,她负责用自己的身体养育献祭给神灵的灵虫并且把自己也送上祭坛,如此循环,慢慢消除诅咒。被神灵选中的记号就是……”
她顿了顿,咬着牙撩起了在旁人看来总是有点太长的右边的长刘海。即使在孙二娘替她梳头的时候,她也说过不要梳这片刘海,就算破坏发式整体的美感。
三人隐约看到了洛倾城刘海遮盖下的一块红印,但是还是模糊,于是不约而同地走下座阶。
洛倾城闭上眼睛,把刘海完全撩了上去。昏暗的灯光打在少女光洁的额头上。
三人看清了她被遮住的红印。那是个奇怪的图形,就像是一只蝙蝠被折断了翅膀,边缘如同锯齿的翅膀被掰到最大包围住身体的两侧。
颜色是凝固的血液一般的红黑色。
那块红迹并不算小,只是被长长的刘海完全遮去了踪影。
“就是这个。”洛倾城轻声道,“这就是被神灵选中的祭子的记号。”
如同冰冷的石膏被灌入了三个人的骨骼,他们雕像一般地连呼吸都难以捕捉。
就连公孙胜那一向隐藏很深的宝目里面,也是难以置信的波动。
洛倾城有些困惑地瞪了瞪眼睛。如果单就这个记号本身来说,似乎不至于让人震惊到这种程度。听自己说那些骇人的言语之时,这三个人都是一派平静的模样。
她向后退了两步,试探地开口,“三位头领?”
“也就是说,这个记号实际上就是你们供奉的那个神灵的一种指引?”
公孙胜走到宋江吴用两人前面。还是他先开了口。
“我背诵的咒文里说是...这就是神灵法门的模样。”
公孙胜捻着胡须,看着地上昏暗的灯影。
“姑娘刚才说用自己的身体养育灵虫……”公孙胜突然想起一事,抬头看着少女。
“就是神灵的化身。”洛倾城捂了捂胸口,“我也知道我活不长久,但实在不想那样死去。而且如果不接受祭祀仪式,灵虫是不会苏醒的,虽然我能感觉到它一直在以我的身体为营养生长着……”
之后的话语不必说出,公孙胜就已经明了。
他的脸上满满的是夜雾一般飘渺缠绕的沉思。
“这样。”他转身拉过宋江吴用二人。
宋江从公孙胜的低语中抬起头,顿了一顿,回头叫安静退在一旁的时迁,“时迁兄弟,送姑娘回去休息。告诉孙二娘将军,还是暂且安排在她那里。”
时迁应了声是,一脸困惑地走过去请洛倾城走。
还留下她?难道那些骇人的言语不过微风过耳么?
聚义厅里只剩下三人。
“到底是找到实际行动的方向了。”公孙胜慢慢地登上座阶,捏起了放在宋江座位旁边的那张薄纸。
“原来公孙先生心下还是高兴的?”宋江按住额头,苦苦一笑。
“我不知道。”公孙胜抬了抬头,背对着二人,“我倒想再重复一遍。哥哥,这个图符是我从十五件神器的花纹交错之中提出来的形状,按照八卦分位,拼凑而成。如果哥哥觉得这是巧合,我也无话可说。”
他说着,把那张纸送入烛火。
“公孙先生!”宋江吃了一惊,抬起的手臂却毫无用处。
纤薄的纸一眨眼就被吞没成灰。
公孙胜回过头看着他们二人。他的眼神沉静却锋利逼人,像是要生生剔除干净二人眼中的犹疑。
命运的指向难道不是再清楚不过了么?
吴用轻轻扶住宋江的肩膀,“哥哥,你只决定就是。”
宋江想了想那张燃尽的纸上所画的与洛倾城额上无异的图符,僵硬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