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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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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之离开了长安,从此,前朝缺了神采飞扬的秦王殿下,斗诗场上少了文思敏捷的贺兰敏之,帝都街头没了风华绝代的常住君。
他走之前,没能等到若虚。
在敏之离开的前一天,若虚在法门寺接到一道密旨,不得离开离开法门寺,不得向传递消息,尤其是向贺兰敏之传递消息,否则,祸降法门寺。
坐拥天下的帝王,心胸宽广似无边的大海,同时因为至少无上的地位,独占的欲望高过世上最高的山峰。
他得不到的,怎肯去成全。
敏之见若虚没来,不怀疑他是退缩失信了,知道另有缘故,可叹他此时也是身不由己,只能带着无限遗憾和担忧上路。
从此,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怕是难以再见。
在去岭南的路上,敏之想了很多事。
如果,他的姨母不是皇后,他的母亲不曾遇到大唐天子,他这一生只是贺兰敏之,那些事情他会做么?他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敏之不是大善之人,但也非大恶之人,若是没有手握权势,步入朝堂,也许当真会不一样。亦或许,因为没有那么大的权势,所做的恶能稍微小一些,因为顾忌更大,更也许,因为没有权势,做下了恶,早早受到了惩罚。
人是很复杂的,通常是善恶交加,常常会在同一时间,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兴许,敏之可以有机会做个更好的人,又或许,他还是会做出很多不好的事情。
但至少,他贺兰敏之就算是十恶不赦,也还有个人肯救他。
若虚来与不来,一时间不那么重要,因为敏之知道,不管他陪不陪在身边,他都会想着他,念着他。
敏之凄然,那个把佛看得无比重要的和尚,再过几年,该勘破情关,大彻大悟,真正的放下了,那时候的他,就不是如今的若虚。
法门寺内。
太阳升起,太阳落下,月亮升起……一天一天的过去,佛前的香火灯油不曾断过,敏之供奉的海灯,若虚每日都亲手添加灯油。在法门寺内,若虚每日都有必做的功课,一日不曾虚度。
身体走不出法门寺,思想却在苍穹中畅游。
敏之死讯传来的时候,正轮到若虚扫塔,他愣了愣,低下头,继续虔诚的工作,扫塔也是一种修行,不可半途而废。
一直以来,若虚和敏之都以为,先死的会是若虚。
结果却是敏之。有说敏之是投缳自尽的,也有说敏之是被活活勒死的。
当缰绳缠绕在脖子上时,敏之庆幸若虚没有跟来。若虚会不会死,敏之无能为力。
命运给他们的一切,他们只有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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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内,香烟渺渺,世上最尊贵夫妻俩分坐在茶桌两边,颇有兴致的细细品茶,不借宫女之手,夫妻俩亲自摆弄桌上那套金质雕花茶具,皇帝动着茶碾子,武后柔声和皇帝商量着调味。
品茶,啜苦咽甘,品的是茶,品的是水,品的是人。
武后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茶汤,声音平静:“传来消息,说敏之这孩子,半道上没了。”
皇帝有点惋惜:“这孩子的气性,唉。也是他自己没福气,白念了那么久的经书。”
“皇上派去的人,去迟了,要是早到半个时辰,没准还能救下敏之的命,可怜我姐姐就留下他们兄妹这点骨血,都没了。”武后的脸隐在茶汤冒上来的热气后,双眸水亮,目光平和。
皇帝也不问武后怎知自己隐秘的派了人去,只是感叹敏之身亡。
他仿佛是狩猎的猎人,指挥着猎犬追赶猎物,看那猎物惶惶不安,东躲西藏,自以为找到安全之地,却不知一切都在猎人的掌控之中,一点点的逼迫猎物,逼得猎物走投无路。做猎人的乐趣就在这摧毁的举动中,皇帝颇爱这个过程,可现在狩猎的网才刚打开,猎物没了,未免兴意阑珊。
至于那个和尚,没有了敏之,皇帝没兴趣和个小人物过不去,再则,这时候杀了他,是急着让两人奈何桥相会吗?
皇帝也不信,那和尚能念着敏之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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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虚踏上敏之离开时走过的路,他答应过他,要跟他一起走。
法门寺门口,若虚拉着缰绳,对主持道:“师父,您不曾阻止弟子进入那间房,如今也不阻止弟子离去,您一直相信弟子能走正确的路。”
“因为佛一直都在你心里,纵然你迷茫,无措,也只是暂时的,你还是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找出正确的路,如果我阻止你,其实是阻碍了你的道路,隔断了你的修行。”
“弟子自幼入法门寺,未曾能为法门寺尽一份心,出一份力,反而险些带来灾难。”
“因我佛指引,你出家为僧,你的身上已经带有属于你的使命,如今你离开,你仍是法门寺的僧人,你不知道你能为法门寺,为我佛做出什么,其实你已经在尽你的使命,你这一路上,也许能做出你都想不到事。”
若虚深深感激自己的师父,拜别这位智慧的长者。
季节变换,路边的风景也变了模样,若虚无心看风景,只细细找寻敏之的踪迹。
就这样骑着马,带着从者,夜住晓行,饥餐渴饮,往岭南的方向前行。
时间一点点过去,季节依旧在变换,若虚不知道也没想过自己的旅途尽头在哪里,需要走多久才能停,他只知道,自己还没找到。
有执念,是不是坏的呢?一心向佛,也是执念,执念不一定是坏的,坏的只是误入歧途,引魔入心。何况,这世上有些事是求不得,而有些事,则是非求不可。
若虚求佛祖,宽宥他对敏之不该有的私爱之心,求让他有机会带敏之脱离苦海。
当冬雪化作春水,冰冷的硬土被暖得松软,沉睡了一个冬天的种子生出嫩嫩的小芽,柔弱却坚定的钻出土壤。
柳絮飞扬,春花灿烂,春天的景色一日比一日美。
朝阳初升,金色的阳光照在若虚苍白的脸上。
若虚似乎是病了,跟随的从者这么认为,万物复苏的时节,若虚却从三天前开始不再进食,仅仅以清水维持自己的生命,但他的旅途还在继续。
从者很想问,若虚师父,你到底在找什么。
若虚找到了他要找的。
清风习习,若虚眯了眯眼睛。漫山的蒲公英随风飞舞,总也停不下来,落下,又飞起。
那青青绿绿,各式山花盛开的土地留不住着一瓣瓣苍白,娇柔的蒲公英。
“去做准备吧。”若虚从行李里取出袈裟,庄重的披在身上。
若虚说的准备,指的是圆寂。
“若虚师父……”从者想阻止。
“去做准备吧,不需要犹豫或怀疑,”若虚微微笑着,“所有的一切,早就安排好了。”
那一夜夜,他在佛前为敏之祈祷,如果敏之能脱离苦海,他愿烈火焚身,愿粉身碎骨。
他呈现佛前的供奉,便是他自己的生命,是他的血与骨。
从者在空地上堆起他捡来的干柴,心里却还犹豫,不相信若虚的话。
若虚却是一点犹豫也没有,从容的禅坐在上,阖眼等待。
“若虚师父,您当真要……要……坐化?”需知只有得到高僧,才能预感到自己最后的时刻核实到来,若虚尚且年轻。
若虚安慰从者:“我找到了我要找的,当我找到的时候,我知道我的使命是什么,我要遵从佛祖的意思,完成我的使命。我想请你帮一个忙,如果火烧尽了,剩下了什么,请你带回法门寺,我不曾为法门寺做些什么,但愿将来,我能用我自己最后残留在这世上的一点痕迹,尽一点力。”
从者点燃干柴,立在一旁,默念经文。
火烧的越来越旺,浓烟滚滚,无数的蒲公英与浓烟一起环绕翻滚,似变成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落入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