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夙》慕诗儇

2、袖里乾坤见方寸

　　烟花三月，轻雾迷离，碧柳如玉，桃红似火，彩蝶翩跹，春光正无限。

　　桃花源的桃夭更是娇艳得不可方物，直胜过九重天阙的丹霞。花影扶疏处，一抹白衣影影绰绰地静卧石榻上，桃瓣四面飞了一身，乌丝和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石案上一局精心布置的残局也被落英埋得半隐半现。业经乱梦迷障，修眉不自觉蹙起，少麒低低叹息一声，轻手将紫羽纱面鹤氅掩上花柳下沉睡的白影。

　　如火焰在暗夜骤然燃烧，前一刻尚在卧石酣眠的他已无比精准地扣住了一只颀长的脖子，一个翻腕便将来人抵在石桌，棋子哗哗坠了一地。少麒任其扼制脉门，仿佛毫不知觉，望着他兀自清朗澄明地笑。

　　原本盛满凛冽寒意的茶色瞳仁瞬间温和下来，子璎松开手拂了拂身上沾染的桃瓣，又懒慢偎入石榻，双眸微阖：“少麒，我记得曾告诉过你，别在我无意识时靠近我。”

　　触及那抹将醒未醒朦胧的刹那，少麒敏锐察觉眼前那人眼眸幽深，空濛缥缈间分明蕴藏了什么。

　　他不说他便不问。

　　少麒索性撩起衣摆席地而坐，又从袍袖里取出两只碧玉瓷盏，拆开泥封将酒满上，“那又如何？我只知我是救你于刀剑之下的恩人，而你绝不会动恩人分毫，如此我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子璎凝眉不语，眼睑低垂遮住了那些错综复杂，一并掩没不知何时悄然滋生的纠葛。碧玉瓷盏递至唇边，一口一口细细品酌，良久方抬首相问：“来一局？”

　　“好。但你得让我三子，每次都被你屠得兵荒马乱，简直毫无尊严可言。”少麒恨恨咬牙，仿佛与对面之人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也不看子璎作何反应，径自端正姿势，执黑先行，不由分说先落三子。

　　桃树下那人发绾缀玉簪璎冠，素衣广袖，意态闲散地倚了石台，左手执碧玉盏右手拈白玉子，倒不似江湖剑客而是天潢贵胄，风流尽显。他并指落子：“粉黛江山，化作半湖烟雨；王侯事业，都如一局棋秤。”唇角抿起一抹玩味笑意，分明阳春三月暖意袭人，可声音仿佛在十二月的朔风里冻出了清冷的棱角，“少麒，你说天地这杆棋秤，掷子果真可定乾坤么？”

　　少麒抬眸淡定地望向对面，半载的朝夕共处，他深知他怀有一身秘密，并非不可言说，只是年代太久远，埋得深了便有倒刺丛生，一挖就血肉模糊，连碰都不许碰。这种秘密是不能坦诚相告的，然而时间越久就越危险，等到它质变为鹤顶红，拥有秘密的主人也将枯萎，消逝于世。所以少麒一直在等，半年来悄无声息地助他一点点卸下秘密的重量。

　　不知不觉，大半个时辰就在方寸的硝烟里耗去。两人弈兴高昂，厮杀正酣，石案上黑子气势如虹，白子被逼得无处可退。少麒满面春风，踌躇志满：“我这一局下得妙极，你看还需几子获胜！”

　　微风徐来，桃花翩跹，拂了一身还满。子璎唇畔扬起一弯浅弧，笑意温润，如莲清华，又似桃花妖冶：“是么？依我看——十子之内，你必负。”

　　少麒从未见过他露出那朵原本佛祖莲开，却恍惚透出一味修罗邪魅的笑意。子璎容色倾城，风骨绝尘，气质清冷，唯一双迤逦的桃花眼尾泛出点点魅惑，极尽妖娆。他的衣衫清一色的白，只襟领袖口绣有不同风姿的芍药，或怒绽，或含苞，或半掩，绣工精细，出自苏州最巧的绣娘。平常他一袭白衣穿得恍如谪仙，举止温良恭谦，令人见之忘俗。

　　棋盘上黑白二色纵横交错，初看黑子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白子不过负隅顽抗，然而凝神细细端详，方觉大有乾坤。少麒总归是慕容世家最得宠的小公子，年少气盛又心性单纯，一味进攻不知预留退路。而子璎则步步为营，首尾衔顾，看似弱势实则暗藏杀机。

　　少麒剑眉略蹙，愕然道：“你且莫弄玄虚。”随即凝神细观棋局，拈起黑子落下，意气风发道：“放马来战！”

　　子璎笑得漫不经心，将指间一枚白子闲闲把玩，倾身落下。

　　“哎！你竟藏了这一招。”少麒脱口惊诧，又接连猛攻数子。

　　白子却不在与之正面相搏，发出侧翼围合交剪，从边路掩杀而至。全局逆转直下，黑子迅速被分割成几队孤军，如猛虎困于平阳。白子却宛如苏醒的神龙盘踞云中，一旦张口，便将噬尽生灵。少麒一双剑眉纠了又纠，每落一子都凝思良久。饶是如此，终究难挽颓势下到第七子上，已只剩徒劳挣扎。

　　“哎，竟又着了你的道！”叹罢端起左侧碧盏，仰头一饮而尽。

　　子璎也将半盏桃花酿递至唇边：“八月皇甫山庄群英会，你去是不去？”

　　“有热闹可以瞧，缘何不去？”少麒打着呵欠，双手背于脑后，躺倒在缤纷的落英里，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一个瞬间。只有那么一个瞬间，仿若被烈焰灼伤了一下，少麒似乎捕捉到子璎眼神中从未有过的一丝凌乱。然而当他定睛再看去时，清冷深邃的桃花眼一如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