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隐·彼岸樱》磊大少

3、第三章 盘古之女竫樱神上

　　我这个人别的爱好没有，因为我是同辈弟子中最小也是最有天赋的一个，所以就十分喜欢在门派里摆师叔架子。刚刚对待芜菁的那几句话是我唬人的常用招数，对付派中弟子很是好用，今日果然再次灵验，觉得心情大好。
　　竹林幽深寂静，对面的萧飒盘膝而坐，身上已经没有了刚刚疗伤之时闪烁的五彩光芒，显然已经疗伤完毕，却迟迟没有睁开双眼，像是在闭目养神，又像是在睡觉。没人跟我说话，又觉得很无聊，手中捏着一根狗尾草，无聊地晃来晃去，时而唉声叹气，时而摇头晃脑，只希望他这根愣竹子赶快醒过来。
　　倏的，我突然回头，灼灼的目光落在萧飒脸上，很认真的端详着。那张俊俏的脸庞上，眼睛合着，长睫毛仿佛在微微的颤抖，凉薄的嘴唇轻抿，像是在笑。我勾起嘴角，坏笑着蹑手蹑脚走近萧飒，手中的狗尾草缓缓伸到了他的鼻子下，轻轻晃动着。
　　果然啊，萧飒猛地睁眼，微含怒气的双眼紧盯着我。几乎同一时间，我收起狗尾草，感觉脸唰的红起来，尴尬的左顾右盼。许久，才对着他呵呵一笑。
　　萧飒一愣，我想啊他肯定是觉得眼前这个我简直和刚刚霸气侧漏的我相差甚远，仿佛变了一个人吧。我们俩对视了许久，他却一言不发，半晌，默默地站起身，直接绕过我走开。
　　“喂！你这个人真是没有礼貌诶！”我转身跟上来，“我救了你，还在这等了你半天，结果你连句谢谢都没有就要走，太不够意思了吧！”
　　脚步一顿，萧飒侧头，毫无感情的看了我一眼，而后继续向前走，淡淡的说了句：“多谢。”
　　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把谢字说出口，我一怔，接着又跟了上去：“哎，这就完了啊？你不应该问问我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打算滴水之恩对我涌泉相报吗？”
　　这次他没有回头，只是随意的回答道：“你叫白绾我已知晓，又何必再问？至于报恩……我没这习惯。”
　　我一怔：“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你师侄芜菁刚刚说的。”
　　我垂头：“好吧……”随后又来了气力，接着道，“你都知道我叫什么了，也该让我知道你叫什么吧？”
　　萧飒看上去十分无奈，我想如果他不说，我就一定要缠着他不走，碰上一个这么有意思的妖精不容易啊，不好好耍耍他怎么成？他看了我许久，沉声道：“萧飒。”声音很轻。
　　我故意装成愣住的样子调侃他：“啥？小撒？哪个撒？撒手的撒，仨人的仨，还是什么？你敢不敢口齿再不清楚点？！”
　　萧飒终于忍无可忍了，转过头，一字一顿道：“萧——飒！风萧萧的萧，飒沓的飒！我这辈子最讨厌别人给我起外号！”
　　我不由的后退一步，呆呆的点了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好吧，萧飒……”旋即又挠了挠下巴，不好意思的笑笑，“那个……风萧萧的萧是哪个萧来着？”
　　萧飒扶额不语，转头继续走。
　　我又一次跟上他的脚步：“哎，我看我就跟着你好了，你这人挺好玩的，”又伸出手指头细数起来，“被女孩子拉手会脸红，疗完伤后睡觉能睡半天，睡醒之后转头就走，然后口齿不清，不知道报恩，有点面瘫，还有点闷骚……”
　　“闷骚？我是有这性格好吗？”萧飒不假思索地说。
　　不知为何，他突然停下脚步，与我四目对视。许久，眼里有了一些微微的笑意，只是声音依旧冷淡：“不管怎样，你不能跟着我。”
　　我不依不饶：“为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中蒙上了一层悲戚神色。四周竹树摇曳，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影子。他小心翼翼的拿出腰间的翠玉长笛，放在唇畔，轻轻吹奏起来。凄凉的笛声凭空响起，缭绕不休，缠绵婉转，仿佛挂在眼眶中的泪，却始终不曾掉下一滴。
　　笛音丝丝缕缕的传入耳中，没有激昂澎湃的感觉，只是简单的几个调子，却能直接触动人的内心。我安静的听着，笛音低沉的瞬间，仿佛灵魂的哀鸣，于尘世的短短二十年，仿佛就在眼前流转。
　　漫山静谧，笛声喑哑，收于虚无。萧飒终于开口：“我身份特殊，不单单是竹妖如此简单，和我一起，怕会为你招来杀身之祸。”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多了些许哀伤。他虽然名叫萧飒，却一点也不潇洒，悲怆的笛音，哀转久绝，他一定经历过很多。我静静的看着他，轻轻问：“难道你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吗？这样的话，一定会很孤独吧？”
　　萧飒沉沉一笑，自嘲道：“我孤家寡人一个，没人会关心的。如你所见，我只是一个竹妖，只是，人间的孤魂野鬼，为人所恶，为人所怕，此生注定孤独。我似乎就是为了复仇而生，此生我所有的，只有仇恨，再无其他。”
　　“妖也有善有恶，无论人、神，还是妖，都应该是平等的，谁都不应该插手其它一族的事情，不是吗？”
　　萧飒的眼中突然有很深的笑意，很是温柔：“曾经也有人……或者说，是神，和我说过类似的话。”
　　“是吗？”
　　“嗯。”他抬头望天，“我曾经也是人，不是妖。”
　　我吃了一惊。
　　他缓缓给我讲述了一个一百多年前的故事。

　　原来，百年前的那个秋夜，明月高悬天边，光辉缭乱。这片竹林之中，竹子大多已经开过那一生只绽放一次的花朵，如今已经枯萎颓败，早没有了活的气息，于月华下投下淡淡的夕影。
　　一个不过十岁出头的少年人踉踉跄跄的跑进来，弱小的身躯摇摇晃晃，显然已经力竭，衣着却是华丽，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身后马蹄踏碎枯叶的声音渐渐靠近，看样子像是被人追杀。少年终是跑不动了，倒在一棵斑竹下，胸口微微起伏，眼神带着不甘。
　　身后那些追杀他的人骑着快马，追赶上来。见此情景，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死气沉沉的枯竹林中，显得诡异非常。
　　领头之人跳下马来，俯身抬起他的下巴，神色高傲：“跑啊，你再跑啊！我就说过，一个死人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现在怎么样？”
　　少年人冷笑一声，不带丝毫畏惧：“你别以为仗着鱼凫那狗贼的势力就可以为所欲为！别忘了，如今蜀地病痛肆虐，洪水不断，他拥有伏羲血统，却无法开启铸彝鼎，根本无力救助族人，这都是上天对你们的惩罚！所以，别高兴的太早！”
　　怒气陡然布满领头人的脸上，他一把甩过少年的头，从身后拔出一柄钢刀，使出全身的力量，将刀锋对准少年心口狠狠刺了下去。一时间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了玄色的衣裳。他一双眼瞬间充血，却依旧狠狠盯着那人，嘴角噙着诡异幽深的笑，嗫嚅了几句，说的是：“你们……等着……”随后便没了气息。
　　领头人将刀从少年人身上拔出来，啐了一口，骂道：“还敢教训我和鱼凫大人，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空气中突然传来飘渺空灵的女声：“哦？是吗？”
　　领头人全身一震，身后的小喽啰们也是惊诧非常，所有人都惊恐的望向四周，不住的问道：“谁？是谁？”可是依旧没有一个人影。
　　一阵冷风横扫竹林，带起漫天枯叶。半空中不知是谁的皓腕轻转，原本枯死的竹子开始焕发生机，枝叶由下至上缓缓伸展，显出青翠的颜色。地上还有无数枝叶破土而出，瞬间长成白色的樱花树。圣洁的花瓣闪耀着白色光芒随风而舞，似一场倾盆的花雨，又仿佛突生的雾瘴，将在场的所有人围在花海之中。众人拔出长刀使力劈砍着，可花瓣随风而飘，本是无形之物，斩不断，也劈不开。
　　一片翻飞的红衣从天而降，周围樱瓣纷飞。火热的红衣，洁白的花瓣，并没有丝毫的违和感。盛装的红衣女子右手翻过，食指在半空中完美的划出一道弧线，花瓣瞬间化作一柄柄锋利的匕首，擦过人的身躯，无数鲜血飞溅，耳畔尽是传来人仰马嘶的声音，不过片刻，便归于寂静。
　　人的力量总是渺小，在神的面前，尤其是，如此强大的神明！
　　女子缓缓走到已经死去的男孩子身边，忽然抬手，指尖顿时红光大作。无数如同萤火虫般绿色的光芒随着翻飞的花瓣聚集到她的手掌心，像是找到了依靠，静静的停在那里。
　　红衣女子对着掌心中微弱的光芒微微一笑：“不想女娲造出之人，虽是弱小，灵魂却如此不屈。”而后突然眼神一凛，两道凄厉的寒光从双眼中射向对面虚无之处，原本空无一人的地方，却有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突然现身，像是被那两道光芒刺中，狠狠的倒在地上。
　　红衣女子冷冷一笑，眸中不现喜怒：“我说是谁，原来不过是黑白无常。区区两个地界小鬼，还敢在我面前还想隐匿行藏，当真不自量力。”
　　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黑白无常内心恐惧愈发强烈。因为眼前这个红衣女子不是一般的神明，相传她是盘古之女，是天地伊始，盘古初开混沌之时就已化灵的上古仙神，地位超然天地之外，已然活了十余万年。就算是如今的天、地、人三皇，神界的主宰，也不能同她相提并论。天地间唯一一个和她地位相当的，是不周山上那个掌控光阴流转、四时更替的龙族之首——烛龙，而他也已经沉睡了许久。
　　黑无常颤颤巍巍的开口：“竫樱神上，我们……我们也不过奉了阎罗大人之命带他的魂魄前往地界轮回，这……这很正常啊，还请竫樱神上息怒。”
　　“对，对对。”白无常跟着说，“这是我们的责任，这……没有办法啊，竫樱神上，您……”
　　竫樱端详着掌心男孩子的魂魄。那些泛着绿色光芒的小点，透着不甘与痛苦，开始躲闪。微微勾起眼角，仿佛已经了然：“你们回去告诉阎罗那小子，就说此人魂魄，从此不如轮回，独属我一人。”
　　黑白无常面露难色：“这个……”
　　“怎么？”竫樱不耐烦的看他们一眼，“连伏羲、女娲、神农这三皇我都不曾放在眼中，你二人还想忤逆？虽说我活了四十万年，力量有所衰减，但对付你们两个地界小鬼，还是不费力的。”
　　一听这话，黑白无常顿时心生畏惧。盘古之女，远古神威，眼前之人只需微微抬手，或许就可以将他们这种小鬼打成魂飞魄散，因此只能答应，而后身影消失，回地界向阎罗复命。
　　竫樱扬起宽大的袖子，红色光芒顿时大作。也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根竹子横在她面前，青翠的颜色，看上去和林中的普通竹子并不相同，仿佛从未枯萎过。竫樱将男孩子的肉身同魂魄一同收入掌中，向翠竹一抹，泛着莹绿色光芒的光点便融入竹子之中。她在嘴角牵起一抹笑意，手指顺着竹节滑了下来，指尖所到之处，顿时有红光显出。最后，一个活生生的玄衣少年倒在了她的怀中。
　　初生的少年人安静地闭着眼，世界一片宁静，只有一阵阵沁着花香的均匀的呼吸。他爱极了这种气息，于是，他慢慢的挑起细长的睫毛，一个绝色女子映入他的眼帘，然后，视线触上了那美丽女子含笑的双眸，霎时间，阳光般的光亮在他眼前炸开，像是听到了一种花开的声音。
　　四周樱花悄然绽放，寂夜无声。一身火热红衣的竫樱就这样在翠竹和樱花之中笑着问：“感觉怎么样？”
　　他怔怔的点了点头，从她的怀中站起身，打量了下自己，怯生生的问：“能把我救活，你是……神仙姐姐吗？”
　　竫樱一愣，旋即笑道：“你并不是活了，而是我把你的魂魄移入了千年灵竹之内。从今往后，你便是个竹妖。我知道你很想活过来，哪怕变成妖。”
　　“是啊，我想活过来，好替我的父母兄弟报仇！”少年人发狠道。“成为一个妖其实更好，这样可以拥有强大的力量，总有一天，我会打败鱼凫！”
　　竫樱站起身，平视着眼前几乎和她一般高的少年：“若是想要报仇，便好好修行。这灵竹是我千年前在此地所种，如今已有千年的修为，却迟迟未曾化灵，人类虽渺小，却继承了始神的思维，如今以人类之思修炼，并非难事。对了，你叫什么？”
　　少年闭上眼睛，神色悲戚。良久，缓缓摇了摇头。
　　“不愿说，便不说。天地万物，自有其生存之道。神，已经活了太久，本不该插手你们人的事。”竫樱转过身，望向无边黑夜，眸中不知为何多了分决然，“我还有要事，先走一步。”
　　少年转身看着她的背影，轻轻的问：“神仙姐姐，我们……还能再见吗？”
　　竫樱回过头看他，眼神黯然。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竹树樱花，有些凄冷的映照在她的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进他的眼里。半晌，竫樱方才开口：“若是有缘，自会相见。不过我想，”她突然哑然一笑，“日后就算想见，也见不上了。待会儿，自会有人寻你。万事机缘，冥冥中早已注定。”
　　宽大的袖袍在身前一抹，火红的衣衫连带整个竹林初生的白樱，全都在红光之下消失无踪，只剩死而复生的竹子们在秋风中摇曳，恍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少年人不知道她为什么说想见却见不上，只觉得心口的那一块，仿佛缺了什么。
　　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一袭红衣盛装立于花下的神女，她的样子也渐渐在脑海中淡忘。他只记得，当那位天地间最强大的神明抬起手掌的一刹那，便是漫山遍野白樱开……

　　“竫樱大人！”我慌乱之间喊出了这个名字，“救你的是竫樱大人！”
　　萧飒有些诧异的看着我：“没错，她的确是竫樱，怎么了？”
　　“我这一趟下山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找到竫樱大人！”
　　他微蹙眉头：“想向我说说你的故事吗？”
　　我低下头，声音低沉：“其实，我本是昆仑八派之一——碧玉堂的弟子，我们碧玉堂世代信封竫樱神上。而最后一代掌门，正是我的师姐。就在三年前，碧玉堂突遭血洗，一夕之间毁于一旦。”声音有了些起伏：“过了那一夜，镇派之宝玥珠丢失，甚至连掌门师姐都……”
　　“难道你没有见到仇人的模样吗？”
　　“师尊经常对我说，我天赋极高，于仙术道法早已经超越派中弟子，若非我年纪尚幼，又无什么城府，掌门之位必定是我的。所以我也不思进取，经常流连于尘世间，那日惨剧发生时，我恰好不在门派之中，这才躲过一劫。回去时，已是血流成河，枯骨满地……”我顿了顿，“后来，经过多方打听，我才知道血洗碧玉堂的那些人，是蜀地之人，所以我背负全部同门的血仇，来到这里，打算继续寻找我的仇人。后来我无意中听说百年前，这里曾经有人蒙竫樱大人相救，所以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顺道寻找竫樱大人以求起死回生之法。”随意的一笑，“再然后，我就在大街上见到你和芜菁咯！我看你这小妖有几把刷子，实在不忍心你就这样被芜菁所灭，所以才把你救了。怎么样，是不是很有缘分？”
　　“倘若真是如此，你还是与我一同吧。”
　　我听到他这样说，猛地抬起头，却看见那人唇角微微勾起来，露出俊逸的笑，儒雅，淡然。
　　“为什么？你刚刚不还是……”
　　“如果你确定那些人是蜀人，那我就敢确定，此事是鱼凫所为。”
　　“鱼凫？”我吃了一惊，“你是说如今的蜀皇？我曾听说，百年前，蜀国疾患肆虐、民不聊生，那时鱼凫还是蜀国大祭司，却不知为何，突然犯上作乱，杀死了当年在位的蜀皇柏灌和他的一众子女，从此鱼凫登基，成为新一任蜀皇，而蜀地的灾祸也凭空消失了。”
　　“没错。师父曾对我说，作为蜀国的皇，鱼凫能治国，却凶狠，残暴，也异常强大，我一人之力根本难以望其项背。蜀国有能力做下屠戮碧玉堂的人，怕也只有他了。”抬头望天，声音沉沉：“一百多年，我都不曾忘记鱼凫当年的模样。他终日笼罩于一团紫黑的火焰之中，双目一片赤红，望一眼就足以让人肝胆俱裂。那个时候，满身戾气的鱼凫，谈笑间尽是惊心动魄的洒脱与邪气，如今，仿佛还在眼前。”萧飒一笑，依旧云淡风轻：“既然有同一个仇人，也要找同一个神，我们为何不走到一起？至少胜率会大上许多。否则终有一日，鱼凫会将我们一一清除。”
　　我再次惊愕：“难道鱼凫也是你的……”
　　萧飒笑而不语，哗啦一声摊开折扇，向远方走去。我愣住，半晌，高呼道：“小飒，你等等啊！”
　　萧飒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你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