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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帷幕积尘而落
      下笔记录这位令人敬佩的老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前,我最先想到的,是五年前的一个午后。
      那是当时的我二十六年来唯一一次见到父亲哭泣,他刚挂掉电话,随后便呆呆坐着,从午后坐到傍晚,整个人都陷进柔软的沙发里,像是纯白色的天鹅绒里嵌着一枚失去光泽的金子,眼睛直愣愣地瞪着面前的惨白的墙。
      那天是周六,难得没有加班的周末,我一下子睡到了傍晚。从房间里推门出来看到的就是这幅光景,父亲真的是老了,虽说才六十多岁,腰已经开始有弯下去的迹象,印象中他年轻的时候有一头非常漂亮的金发,现在也覆上一层朦朦胧胧的霜。我站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环过他的肩膀问他发生了什么,因为他在流泪。
      我从未见过的从他身上散发出那样悲伤和绝望气息,像是从那天我才开始意识到,他老了。和我相依为命的唯一的人,早以开始以我不曾察觉的速度,在岁月面前深深弯下腰去。
      他慢慢地抬起肌肉已松弛的纤细双臂,缓缓捂住苍老的脸颊,开始出声抽泣。我这才反应过来,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屁股陷进柔软沙发的一刹那,像是同时被他的悲伤温柔地包裹住。我抬手环过他的肩膀,让他缩进肩膀的头颅,安心靠在我的怀里。
      “他也走了。”父亲如此呢喃着,像是下意识地重复着。
      当时夕阳从窗外投下光来,我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抬眼望向窗外。我知道父亲说的是谁,忘记是否留下眼泪,只记得父亲发出声音的一瞬间,太阳缓缓沉下地平线。
      我叫汉娜,写下这些的时候所有事已经过去,七岁的儿子在旁边催我去陪他看电视,我还没有告诉他他喜欢的外祖父已经在半天前去世,在那个周六之后,五年后的今天。他在那场葬礼之后仅撑过了五年孤独的时光。
      我的父亲叫山治,享年七十二岁,我在三岁的时候被他领养,我感激他,我很爱他,虽然我们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这是我五岁的时候他就跟我坦白过的。
      父亲尊重和爱护女性,但我从未有过一个可以称其为母亲的人,他曾带着歉意说这大概是他一生对我最惭愧的地方,当时有点意外因为我从未想过这件事,我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我一点都不在意。
      他带给我的是数不清的宝贵财富,包括善良待人,温和接物,同时又保持底线;奋斗不止,自强不息,甚至包括他精湛高超的厨技,我也有幸学得冰山一角。最重要的是,他给了我坚持梦想的力量,所以我以笔为生,书写至今。

      之前提到的五年前去世的人,是一位名叫罗罗诺亚索隆的伯父,同样是我敬重爱戴的人,程度不亚于对父亲。提到他,不得不说的是,我姓罗罗诺亚,跟父亲并不同姓。小时候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我不姓父亲的姓,这疑惑来自于同班同学的没有恶意的好奇,来自老师小心翼翼地打探,也来自一个小女孩敏感但微小的揣测,直到长大之后,独自承担起生活重压的时候,我发现没人再关注我是否和父亲同姓。我问过他,他笑了笑说只是源于给我上户口的时候一句无聊的玩笑话,具体是什么他模模糊糊没说清楚,我也没问下去,现在我也丝毫不在意了,仔细想想大概是因为索隆先生对我的意义,也就和父亲差不多了吧。
      这么一想,小时候我好像就是拥有两个父亲。比如小学时,放学来接我的有时候是父亲,有时候是索隆先生,以至于到了二年级老师还以为我是索隆先生家的女儿。
      我记得父亲说,我小时候更喜欢跟索隆叔叔玩,还特别喜欢看他们两个吵架,他们一吵架我就在旁边咯咯咯地笑,笑得他们不好意思再吵下去,然后我一看他们不吵了,就缠着让索隆叔叔带着去道场玩竹刀。
      那些任性的场景我早就没有印象,只是直到五年前父亲还是会时不时念叨起来,通常是索隆叔叔来串门的时候,父亲就会特别高兴地一遍一遍重复这些事,大声笑着说索隆叔叔被我缠着时无奈尴尬的“蠢样子”,然后已经老了的索隆叔叔还是会脸红着从沙发上跳起来,边咳嗽边指着父亲数落他“根本就不会带小孩还非要去野营最后自己被虫子吓得半死”,我坐在一旁看着他们笑,大概就像小时候看他们吵架的时候。
      每次都如此,从来不腻。时间好像凝滞在每个这样的午后,已经老了的他们揪着几乎已经是半个世纪前的过去不放,仿佛跟对方吵架的时候,就会突然恢复被时光慢慢剥夺的活力。

      索隆先生与父亲的关系,是我至今无法用语言穷极的,他们从我懂事起到两人前后去世,一直保持紧密的联系,但又好像不止如此,像我所说的,罗罗诺亚先生的离世带给父亲的孤独,也正是我有所目睹却无能为力的。
      至此我已不想探究两位老先生的感情是什么性质,这是我作为后辈没有资格触碰的历史。他们相守一生,父亲终身未婚,而罗罗诺亚先生,据我所知,只在四十至四十二岁之间有过一次仅维持了两年的短暂婚姻。
      大概可以从他们几乎为空白的婚姻史中窥得什么,但我已不想用世俗的眼光去揣测。他们给我的意义太过重要,我的这一生,包括已度过的四十二年,以及未来的漫长岁月,他们都将是冥冥中最重要的引路人。
      他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虽然两人都觉得跟对方水火不容。听父亲说小时候他们两家是邻居,一起长大,一起在战火之后的田间地头上半认真半玩闹地艰难接受教育,下乡的时候分到一个生产队,也在这段时间里结识了许多他们共同的朋友,比如我也比较熟悉的路飞叔叔,还有他的妻子娜美阿姨,上次见到他们已经是五年前索隆叔叔的葬礼了,希望他们一切安好。
      他们有各自的梦想,坚持和喜爱的程度却如出一辙,索隆叔叔热爱剑道,而父亲热爱着厨艺。尽管他们年轻时并没有从事相关的工作,但退休后却又一门心思投入了进去。他们曾经供职于同一所学校,退休后父亲开了一家餐馆,索隆叔叔则专注于去道场练习剑道,偶尔来父亲的餐厅帮忙。

      他们四十岁,我十岁的时候,索隆叔叔结婚了,即开始了我之前提到的那一段时长两年的短暂婚姻。那天的事我还隐隐记得,他们吵架,但气氛与平时明显不一样,我躲在卧室门后看着他们在父亲的客厅里对峙,没有像平时一样在一旁笑大概也是感觉到紧张气息的原因。我还记得我听到的几句对话。
      “圈眉你就那么想让我结婚?你不后悔?”
      索隆叔叔说这句话的时候背对着我,没有看到他脸上的神色,但父亲却没有愤怒或者其他的表情,有的只是疑惑,感到好笑,或者说不解。
      “你结婚跟我有什么关系?”
      父亲这样问了一句,我注意到索隆叔叔微微挺了挺背,像是深吸了一口气。
      “那行,我跟她结婚。”
      说完索隆叔叔就大步走向门口,然后摔门走了。
      随后父亲便坐在沙发上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我读不懂他脸上的表情,但感觉就像是班里没犯错的同学被班主任批评了一样,现在如果让我去描述,大概就是“迷茫又很失落”吧。只是我当时看着父亲的样子有些莫名地害怕,便关了卧室的门,躲在被窝里带着不安睡了一觉。第二天便什么都恢复正常。
      过了不到一个星期,父亲带我去参加索隆叔叔的婚礼。八十年代初的婚礼简陋但异常热闹,我很清楚地记得男方是骑着自行车迎回的新娘。一大帮子人轰轰烈烈地骑着栓了红丝绸的自行车骑过来的场景让我瞪大了眼睛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当时大概是我第一次来到这么热闹的地方,左顾右盼看到好多有趣的东西都想冲上去体验一番,但父亲一直拉着我的手,我记得当时自己好像还很不开心想挣脱然后去玩个够,但父亲拽得很紧以至于发疼,我只好乖乖呆在他身边。
      刚开始一直都没有看到索隆叔叔,也就是新郎在哪里,直到新娘到达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站在路边迎接的索隆叔叔,可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抬头看了看父亲,他不知道在看向哪里。
      我站在路对面看着不远处新娘从一个自行车的后座上很娇羞地小步跳了下来,索隆叔叔牵起她的手,但依旧没有表情。我觉得他朝我和父亲的方向看了一眼,但或许是幻觉。父亲拉着我的手站在路边,其他等待着起哄的宾客一下子拥了过去。父亲却没有动,他拽着我站在喧闹之外,好像一直在旁观。
      那之后父亲好像总是在沉思,自然地,结婚之后的索隆叔叔也很少来串门了。突然觉得那些日子父亲变孤独了很多,有天他居然自己喝醉了,还神志不清地说着“不该结婚啊啧真不该那样说”之类的,我只记得我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弄到床上去。
      现在同为四十岁而立之年的我或许可以大致感受到他们当时的感受,越想越觉得当时索隆叔叔像是一气之下结的婚,可惜并不了解对话之前发生过什么,我也并不觉得正常情况下父亲可以影响索隆叔叔如此重要的决定。只是四十岁的他们还会如此不理智地决定作出一件事,现在的我无法完全理解。
      正如我所说的,两年后索隆叔叔离婚了。那时离婚是很罕见的事,所以当他出现在我家门口告诉目瞪口呆的父亲这个事实的时候,父亲几乎要提起腿踢过去,索隆叔叔很及时地说“是她非要跟我离”,父亲才愣了一下,很无奈地放下了半抬的腿。
      后来他们便再没提过谁要结婚。

      我还记得三岁的时候我牵着父亲的手走出孤儿院,身后尽是羡慕或是嫉恨的眼光。那些眼光来自我曾经的同伴们,我们一起拖拉着鼻涕朝彼此挥舞拳头,怀着不自觉的敌意或者善意,共同生活在那个舒适,温暖嘈杂的大房间里。我即将离开,他们看着我,不管是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都依然怀着可爱无辜的敌意或者善意。
      从那一刻起我意识到或许我是不同的,我已经经历了孤独,即使只有三年时间。这意味着后来我看着同龄人聊天,玩耍的时候,他们说起周末全家的野餐,过年几十口人的年夜饭,他们的爸爸妈妈吵架,他们的爸爸妈妈和好,我看着这些,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看到他们丰富的神色,却接收不到他们表达出来的感情,心里一直回放那个上午的情景。
      父亲拉着我的手,我从一个三岁孩子的视角抬头看到他的脖颈,下巴和侧脸,金色的头发有点长遮住了眼睛,随着步子摇摇晃晃。我不时回头看看那些留下的孩子们,或许只差一点我就得站在他们中间,目睹别人的离开。
      我是那些留下的孩子中的一员,在后来的日子里,我跟旁边的人是不一样的。我总是自己告诉自己。
      那时我还没认真看这个莫名其妙挑中了我要改变我命运的人长什么样子,或许他放开我的手下一秒我们将重新失散成为陌生人,而这次我将无处可去。于是我攥紧了手,他感受到了我微小的力量于是也攥紧了。这个细节我终生难忘,我由此第一次产生安全感。我怀着希望走了出去,直觉他将带我到一个充满安全感的地方,那里有专属于我的房间,饭碗和温暖,那是被人们成为家的地方。
      但他并没有带我回他的家,而是径直敲响了索隆先生的家门。
      那是多么不得了的一天,我离开孤儿院,认识了两个即将跟我产生紧密联系的大人,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本来应该一男一女,正好扮演爸爸妈妈的角色补充完善我的生活,理所应当。但现在是两个男人,而且关系看起来并不怎么好。
      我记得当时索隆先生看着门口的我们直接就愣住了,而父亲则是一抬头特别气势汹汹甚至带着挑衅意味地说:“看见没死绿藻,这是我女儿。”
      难以想象,那时的他们是那么年轻,意气风发灿烂耀眼,他们的脊背挺直,声音圆润。父亲见索隆先生没反应,直接把我抱起来举到对方眼前。
      我看着面前一头绿发的年轻人突然有点懵,我以为我该叫那个金色头发的人父亲,但实际上说不定是眼前这个?
      于是我带着试探和讨好冲他嘿嘿笑了一声,在他眼里这声笑大概是什么感情也不带的。但他也冲我笑了,紧皱的眉毛也随即松开。
      “哦。你有的忙了圈眉。”
      我听到他这么回了一句,这才想起来侧开身子让父亲掐着我的胳肢窝进屋里。

      那天剩下的时间父亲一直呆在索隆先生家,用尽一切方法逗我。我有点生气,他完全没有带孩子的经验,我已经会说话了,我说我想喝奶他却带我去了厕所,我哇哇哭起来的时候他只知道拿着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的拨浪鼓一个劲摇。
      而索隆先生则像是一个人在家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看看电视读读报纸,时不时装作不经意嘲笑父亲笨手笨脚。那天大概是个周末。
      后来我才知道去领养我只是父亲心血来潮的决定。那时他已经四十多岁了,正常情况下应该孩子都上班了,可他依然连个对象都没,家里催得紧他又不愿仓促将就,况且这个年龄连愿意来相亲的都少。而父亲本人对婚姻完全是无所谓的态度,他的确认为成家立业有一个以自己为依靠的妻子是男人至高无上的荣耀,他身边的异性朋友也很多,但那个独特的女人还没出现。他也不急。那次家里人被逼急了,警告他今年内必须成家,连挚友索隆也在一边劝,但实际上他们俩情况差不多,他也倔,一气之下跑去领养一个孩子,意思是自己有家了。
      所以后来我长大后他对我说,领养我之后他更不急着结婚了,因为我的到来填满了他的生活,本来他下班后一般看看电视,到处闲逛,甚至主动要求加班。但我来了之后,他得赶紧把我从幼儿园接回来,张罗着我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的事,给我做饭,哄我睡觉。他说那几年他觉得自己都忙得喘不过来气,这大概怪之前的生活太悠哉。家里人看他闲不下来的样子也没再说什么。
      索隆先生有时候看不下去会过来帮帮忙,他显然是个享受主义者,无论什么都要最好的最贵的,搞得自己像个大款一样,最毛病的是他觉得两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小孩儿出门非常不对劲,每次都很不自然导致父亲刚出门不久就把他轰回家。

      到现在我也有了把一个孩子带到七岁的经验,我大概可以笑着理解他们当时带孩子的各种窘境。我非常享受每天晚饭后和丈夫一起带着儿子出去遛弯儿的时间,就像父亲总是在索隆先生在家蹭饭之后逼他带我出去,却又因为不放心自己也跟出去。我走在他们中间,就像现在儿子夹在我和他之间。
      后来我长大了一些的时候,逐渐认识了他们的一些朋友,包括娜美阿姨,路飞叔叔等等,对他们用叔叔阿姨的称呼很怪,因为他们的孙子孙女都基本上跟我差不多大,孩子们常常聚在一起玩儿,他们就在一旁唠嗑,每次都像一大家子过年一样。
      那些孙子中的一个成为了我的丈夫,那些孙女中的一个成为我无话不说的闺蜜。我原本以为人生最早的三年经历会给我带来不一样的生活,然而父亲,索隆先生和他们的朋友却将它变成再平凡不过的样子。
      当我走在我们当初每天都会走的公园小径上,似乎还能看到不远处他们一人牵着我的一只手,或者是父亲牵着索隆先生不远不近地走在一旁,频率极低地对话,谁在说话我就乖巧地抬头看谁,其余时间瞪着眼睛看向前方,那是我们三个都在凝视的方向。我们慢慢踱过午饭后膨胀悠闲和舒适的时光,他们脚步铿锵有力却又温柔轻盈,刚开始要小跑才能跟上,长大后就可以轻易保持同步,却从来没有因为不好意思放开握紧的手。
      后来,他们的腰开始伛偻头发开始变白的后来,我就需要放慢速度等着他们了,而他们之间的话却变多了,一些琐碎的小事被他们掰开揉碎念叨着,有时候我会故意放慢速度落在后面,微笑看他们并肩小步溜达。
      老绿你说说这楼怎么越盖越高。
      神经病你这不废话么老圈。
      ……你个老不死的。
      哼反正你比我大四五个月要入土也是你先。
      你比我早一年!老糊涂了都。
      哎汉娜你上次不是说要把男朋友带回家看看?
      ——有时候他们冷不丁会回头对我这么说,我大概会愣一下然后马上接到“嗯下周末他就来”,然后继续看着他们回过头继续嘀嘀咕咕向前走。

      或许他们再活得长久一些会看到更多东西,会看到孙子慢慢长大,会看到他们的女儿给他们带来更多骄傲,会看到这个城市这个国家这个世界更多的变化,会在与时代渐渐脱离的失落感中更加感慨更加互相依赖。但是他们没有,他们先后离去,带着一些遗憾和没说出口的话。但我已经满足。
      现在他们已经安详在地下冰冷而宁静的尘土之中,我将继续踩着他们留下的脚印行走;我追赶他们留下的声音高喊低语;他们呼出的空气我慢慢地,体会着吸入胸腔。我感受到他们还有我自己生命的重量。
      我将一路如此,我的儿子将一路如此。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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