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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孽海红尘是归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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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三年初春。
懿庄皇太后六十大寿,帝大赦天下。宫女凡年满双十者准予离宫回乡婚配。内侍、宫女年过五旬者,获准赐金返乡颐养天年。立商会,着礼郡王为商会会长,管束商行,压制不法商家囤积居奇为祸百姓。同时放开朝廷对商业的抑制,与北方诸国签订条约,准互市。农民田租减免两成,提高粮价。开恩科,选贤任能。一时间,人人称颂,皆曰吾皇乃太白降世,则国可安矣。
自梓潼通往奉安的官道上,一队人策马飞奔而过,激起路面上尘土漫天飞扬。行人皆好奇的看着这数十人,眨眼间便消失在视线里。待得那马蹄声不再耳边响起时,众人方恍然一惊。
刚才那些少年约双十年华,头顶发髻都以沉香木梅花簪固定,着黑色织云锦的劲装,腾云暗纹,金丝衣边,腰束软剑,右衽赫然一枝湘绣梅花。容貌昳丽,身形俊雅,一看便知皆非凡人。不由让人啧啧称奇,竟然还有这样一群少年,只是不知道他们是谁,又自何而来。想来这怀月国果真是英雄出少年,人才辈出。
三日后,幽月。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幽月地处江之南,水之湄。草盛莺飞,小桥流水,粉墙黛瓦,吴侬软语,处处透着水乡的温婉与袅娜。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信步长川,闲游广野,春日青阳如烘。柳妍青青,桃面灼灼。云鬓浮兮琼枝,霓裳隐兮玉树,烟绦动兮碧草,文履践兮瑶花。琅嬛鸣布谷之啁啁,珠玑和黄鹂之啾啾。无论是文人雅士,甚或闺阁小姐,兴之所至,聚而曲水流觞,藏勾射覆,折柳投壶。或援琴缓歌,宫商角徵羽行兮悠扬;或抛书对吟,诗词曲赋文流兮维妙,乐之所将。
落仙湖畔,我临湖而立,身后站着一男一女。女子青裙素装,神态安娴,眉宇间尽是悠然秀雅,看上去如一般大家闺阁小姐无异,却是身怀绝技。男子手执长剑,气宇非凡。他们俩是我的左膀右臂,统领着我身边所有的卫戍,自小便是孤儿,通过层层甄选被选入宫廷,陪同我一起长大,相互间亦十分亲厚。此次我出宫来,自是让他们随行。
“上官哥哥,晴霜姐姐,我们这趟可是来对了呢。你瞧这画船悠悠,听这南歌小调。仿若天上人间哪,无怪乎母亲总是日日惦念着,只是……”我眼中微黯,无奈一闪而过,却又微微一笑,转过头去继续看着那落仙湖上来来往往的画舫,虽是白日里,不如夜幕降临后那般笙歌四起,靡柔绮丽,但也可以隐约听到画舫里传来的如黄鹂啼啭的歌声。还有些臂挽轻纱的歌姬亭亭立于船头,正向岸边看来,似是在静静地候着自己的良人赴约。
“啧啧,上官哥哥,你瞧,那边画舫里的女子可都看着你呢。呵呵……”我转过身来凑到上官沂的耳边以两人都能听得见的声音说了一句,语气揶揄。
我瞥瞥上官,目光扫过晴霜淡定的面容,摇摇手中的折扇,又笑睨着他。
“公……公子,沂未有纳妻的想法,此生只愿能护卫公子便别无他求了。”上官慌乱地瞅了晴霜一眼,两人皆脸一红。晴霜见我仍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瞪了上官一眼,轻咳一声,扭过头去。
见他们都赧然无语,我便没有继续逗他们。“走,难得到这儿来一趟,这里和京城风光迥异,不好好领略一番岂不可惜?我们先去拜访母亲说的落梅庵,见过了尘师太,再去四处走走。你们俩跟着我就,跟子涛说一声,其他人随意,无须像在家中那般拘束。只要不惊扰百姓,泄露行踪就好。”
“老爷那里……”
“父亲那里我自有交待,在这里多待些日子在启程再去绝尘谷。”
“是。”
听闻落梅庵坐落在城东约三十里处的凌暇山,三人便选择纵马前去。行至山脚,将坐骑交与山脚一个驿店的小二,给了些碎银,托他代为照料,徒步上山。
春风陌上,水波渺渺,杨柳依依,桃花夹径,微风掠过,只见漫天素瓣飞画入诗,留得满地残香如梦。隐隐约约中记起大皇兄说过,只愿清樽取酒,放逐于山水之间。青山隐隐水迢迢,多么好!只可惜,自己终究不过是个过客。
约摸半个时辰后,我们到了落梅庵。却见门扉紧掩,晴霜上前去敲门。半晌后,一位年轻的青尼出来,见我们一行三人,施施然笑道:“施主可是要求签许愿?敝庵弟子今日皆外出传法了,不接待香客,请施主改日再来吧。”说着就要合上门,我忙上前一步:“小师傅,我们是来寻了尘师太的,敢问了尘师太今日可在庵内?”
那青尼笑道:“施主找师太有何事?她今日却再庵内,但不接待香客,你们怕是白来了。”
我掏出袖中巴掌大的锦盒:“烦小师傅将此物给了尘师太,就说托故人之命来访。”说着将锦盒递给她,微微一揖,“有劳小师傅了。”
“无妨,诸位施主请先随我到耳殿禅房,稍作休息,待我禀明师太再来向施主答复。”她略略犹疑了一下,让了身示意我们进去。
“好,多谢小师傅。”我俯身一揖。
三人跟着她一路走进大雄宝殿东侧的禅房。为我们沏好茶,微微施礼后,小转身离去。
禅房外厢布置得极为简单素雅,案上铜炉弥漫出淡淡的檀香,几上齐齐整整地摆着数本禅经,清淡素雅。庙檐挂着的紫金铃在风中摇出清脆的声音,恍惚间似乎还有鸟儿呢喃啁啾。我会心一笑,佛门果然不同于凡俗之地。
片刻之后,那青尼便返回了。“施主,我师父在后院禅院内候着,烦请施主移步。”
还未到禅房,已闻到缕缕浓郁的檀香,伴随着春天新茶淡雅的幽香,透过雕花的窗棂,飘逸在疏落的禅院。
“施主,里面请。”她站在禅房门口,侧过身来朝我行礼。向她回礼后,我偏过头去向上官沂和晴霜微微颔首,示意他们在外等候,便独自踏入禅房,那青尼即刻掩门出去了。
站定后,我抬头向塌上看去,不由微惊。这了尘师太,竟然是个貌美非常的女子。那张秀雅的面庞衬着浑身散发出的沉静和与世无争,还带着几分与生俱来难以抹煞的贵气,竟让人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眉目间还隐隐有几分熟悉。
如此韶华,为何要舍弃红尘,常伴青灯古佛?见师太下榻,我回过神来,方觉自己失礼。赶紧上前深深一鞠:“云兮见过师太!”
她上前将她扶起,“施主是卿洛的女儿?”
“是,庶母说母亲与师太是故交。此番南下,一再嘱咐云兮一定要到落梅庵拜会师太。”
“浮云数载,转眼之间十年就过去了,当年那个咿呀学语的女娃儿竟出落得如此倾城。劳你庶母挂念,她一向可好?”
“师太谬赞了。庶母身体向来虚弱,只因着家中神医百般调养,倒也无甚大碍,师太无须挂心。”我微微笑道。
“如此便好,你将这串佛珠带给你庶母,一则可以凝神静气,二则保她祛除病邪。”说着她将腕上一串楠木佛珠退下交到我手中。
我双手接过,置于袖中:“云兮代庶母谢过师太。云兮见这落梅庵景色清幽,恍若仙境。不知可否容云兮暂抛了俗尘,在庵中叨扰一日?”
“无妨,贫尼让妙心带你到后院厢房,明日再走也不迟。”说罢了尘师太唤了等候在外的那个叫做妙心的青尼进来,携着我向院外行去。
第二日,天空中一弯上弦月尚未淡去,我便早早醒来,披衣而起。听到晨钟后独自漫步到了法华殿外,听得众青尼正随了尘师太在吟颂经书:“……舍利子,彼岸无岸,强名无岸,岸无成岸,心止即岸。是故如来无定相,无往亦无来……舍利子,汝知如来有慧剑否,无也,如来依般若波罗蜜也。菩萨曰:否,如来有慧剑,有戒刀也,如来无慧剑,不识般若……”
静静地站在殿外一丛修竹的阴影里,腰间束带和裙裾在风中低舞。听着这梵唱和着晨钟重重飘出大殿,洒在庭院中。远却尘嚣,悠悠禅意盈满心怀,我虽不信神佛,却被这种无上的虔诚所感染,眼中一片空濛。
吟诵声渐渐远去,沉寂在清风中,早课已经结束,青尼们都缓缓散去。天边一轮红日露出圆弧,朝云若霞,驱走了朦朦阴翳。见了尘师太正在殿内含笑看着我,我赶紧踏入殿内。
殿内檀香袅袅,缭绕在那佛祖金身之侧,让那如来愈发显得慈眉善目。观自在,观花开花落;事事空,看云卷云舒。如此禅境,非俗人所能体悟。
我跪在蒲团上,三拜如来,不为所求,但为所感。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施主今日离庵,贫尼想赠施主一句话,请施主万万牢记。”
我微微一愣,抬眉看向跪在身侧的师太,她双手合十,闭着双目,背着光影,看不清她的神色。“请师太赐教。”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云兮愚钝,不得其中真意,敢问师太此作何解?”
“《严华经》云:‘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贫尼只想告诉施主,万事皆有定数,如果违命而行,偏离了定数,转来转去,还是会回来。生如此,死亦如此,早就注定好了。”她俯身拜倒,带着几许虔诚。
“万事皆早已注定?”我喃喃道,“那么云兮该如何做?”
“既种因,则得果,来与不来,随心,随性,随缘,随你,凡事顺心顺理而为方可。”
随心,随性,随缘么?
我幽幽一叹:“云兮省得,多谢师太教诲,只是云兮至此已无退路,随不得心性而为了。”
“也罢,施主终是孽海红尘中人,这是天意。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贫尼恕不远送了,愿施主一路平安,阿弥陀佛。”师太起身,淡然一笑,双手合十道。
“云兮若能再次南下,必会前来拜访,师太留步。”向了尘师太深深一揖后,望了一眼殿中兀自慈悲的如来,转身离开,没有丝毫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