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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君之知君(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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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开手机,是一片黑屏。电池已经消耗殆尽。
我以光速飞奔了出门,招摇着两只紧缠着绷带的手臂拦车,引得路人频频回头,大概以为是行为艺术。等我气喘吁吁的跑进房间,就看见豆豆的脸从担心转为惊心转为安心再转为想挖了我的心。
“邱闲庭!你居然夜不归宿?你以前胡闹归胡闹但从来没有这么离谱过!”
我陪着笑脸:“对不起对不起,我出了点状况……”
“出状况?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舍监把你电话都打爆了,差点直接把主任从床上揪起来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发泄完,她才注意到我的一双手。现在,都缠着白布。
豆豆急忙跑到我身边,转瞬间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换表情比翻书还快:“你到底怎么了嘛,怎么会这样?”
我知道她是真的担心我,昨晚应该也是被吓到了。看黑眼圈的程度,大概一晚没睡。我心中很歉疚,笨拙的想去拉她的手:“对不起。真的……是出了一点状况……摔了一跤……”
“我才不信!摔跤难道不会给我打个电话吗?电话没电难道不会借一个吗?你到底发生了什么?”豆豆看着我,目光尖锐。
我知道瞒不过她,只能乖乖交待。
豆豆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家庭条件不是很好,是拿全额奖学金来国立上大学的。她很善解人意,又是我的室友。我们几乎是一见如故。
周丞和我的事情,她都知道。本来以为她会破口大骂吴樱紫一顿,但是她却沉默了。
“庭庭……我告诉你件事儿,你千万别杀了我?”
“什么事儿?”我勉强笑了笑。
“我昨晚……怕又是你和周丞出了事,所以……所以就半夜打给了他……”
如果有种状态叫如堕冰窖,我想我在那一刻体会明白了。
那个笑容,瞬间僵在了我的脸上。
我真想杀了她。
“实在对不起,但我也是担心你……”
我心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才憋出了一句话,“那他,说了些什么?”
我想我还是很在乎周丞的看法。在乎他是不是觉得我还在纠缠不休。既然我挽回的那般颜面尽失,我想离开的有些气势。
“他说……他会打给你。庭庭,你说吴樱紫会告诉周丞吗?”
我的脑海里现在很乱。我理不清,只是下意识地为手机插上充电器。
刚有信号,就有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真的是他。
我几乎是哆嗦着按下通话键。
“喂。”
对方没有说话,但我能听得见他的呼吸声,很沉重很急促,像是奔跑中的人。
听筒里传来嘈杂的声音,仿佛隐约有人叫卖。
我的心悬在半空,落不下,也够不到。我没有情绪,连难过也好像飘得很远。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但那一刻,我们又好像贴得很近,近得我仍旧能这样清楚的听见他的呼吸,仿佛把一切逆转回原点。
“你回宿舍了?”很平静的声音。
“嗯。”鬼使神差般地,我乖巧的回答着他的问话。
“那好。再见。”
然后,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每一声,都像是伤口再次迸裂。
今天是周日。吴樱紫说过,他们是周日的飞机回美国。
再见?
这一次,只怕是真的,不再见了吧。
此后,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跟舍监解释我夜不归宿的理由,还编了一长串晕倒在荒郊野岭的鬼话想要博得她的同情心。Ms. Goh 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看见我胳膊的样子,也就半信半疑的接受了我的说法,只是警告我下次不要再犯。
周丞回了美国。
徐君之不知道去了哪里,也没再给我打过电话。我每次想起那天他粗暴的动作,都会觉得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境。但是,他的眼神还是刻在了我的脑海里。那凌厉的,又是憎恶,又是悲悯的,让人无法参透的眼神。像是上帝在俯瞰他的创造,或者君王在睥睨他的臣民,充满了运筹帷幄的自负。
他们不来骚扰我,我也乐得清静。好像生活,也找到了新的重心。
我慢慢补着以前逃掉的课,读书,做题,准备实验。每天傍晚,去国大的操场里跑步。几盏硕大的白炽灯照亮整个空间。草坪上偶尔有观星的天文组,对着庞大的望远镜,向着天空的某些星座眉开眼笑的比划。有一次,他们邀请我加入。我随意地摆了一个角度,竟然就看见了猎户座。
记得以前看《菊花香》的时候,金河仁说过,猎户座是最完满的。三颗星摆成一条线,就好像一个温馨的家庭。这不禁挑起我伤感的情绪。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在国大的操场上看过天空。
我总是一个人走,一圈一圈,看着脚下红色的塑胶碎粒,被一颗颗踢得很远。新加坡白天很炎热,夜晚却很凉爽,风吹得人精神,也不会有太多伤感的情绪。
我开始想,或许孤独才是生活的常态。
手臂的伤口也开始慢慢愈合,变成了一道一道肉色的疤痕。但它们不肯消散,仿佛在等待下一次的迸裂。
这样的日子仅仅持续了两个月。
五月的第一个周六,我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
竟然是陈阿姨。
“佳佳,最近是不是很忙啊?”陈阿姨的声音依然很温暖。
我其实都快忘记了那个谎言。但我忘不了她褶皱的脸颊,和笑容。
我立刻说道:“陈阿姨您身体还好吗?我最近的确工作上有点忙。”
“我还好。佳佳啊,我就是想你。想着啊,你怎么这么多天也不来看看。君儿那孩子对人是个什么态度,我最清楚。他是不是怠慢了你?你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阿姨的声音很诚恳,让我的眼角都有点湿。那一刻我是如此的嫉妒徐君之,嫉妒他有个这样好的妈妈。
“陈阿姨,没有没有。君之待我很好的,我真的是抽不开身。”
“阿姨知道你们肯定闹矛盾。你这电话啊,是我从君儿那里要过来的。他一听你的名字啊,语气就有点不对,但还是把电话给了我。看那意思吧,应该是想让我和你联系。佳佳,你就给阿姨一个面子,别生君儿的气了好吗?”
我有点不知所措:真的不知道徐君之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见我不说话,陈阿姨继续说:“君儿在美国,这星期都不会回来。你要是不想见他,也没关系。但陪陪我总行吧?”
我心中不禁软了下来。阿姨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我哪里还有拒绝的理由?只能笑着答应:“好好陈阿姨,我明天下班了,就来看您。”
第二天最后一节化学课结束后,我急急忙忙的赶到大巴窑。居民楼的结构很复杂,一栋绕着一栋,盘根错节一般。每一栋,也似乎是同一个模样:方方正正的窗户,俗气的橙色颜料铺满墙壁。我提着一盒营养品四处转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陈阿姨家近乎隐蔽的楼栋入口。
刚上楼,我就看见她站在门口。阿姨很精神,穿了一件白底起黑牡丹的衬衣。她很瘦,风一吹衣服就在身上晃荡。枯枝一般的手攀着门沿,对我笑得开怀。
“佳佳你终于来了。”她伸过手要从我手中接过礼盒,我却很自然的挽住了她。
“阿姨,身体怎么样啊?有没有好好吃饭?”我甜甜的笑着。
她的手指搭着我的手臂,却没有一丝力气,像个小孩子。花白的头发在夕阳的光里,泛着凝定的色泽。
“有有。最近精神可好了。你要是多来陪陪我,我这病指不定就好了。”
我搀着老太太在床上坐下,笑着问:“阿姨还没吃完饭吧,我给您熬点粥喝好吗?”
“你别忙了,我不饿。”陈阿姨拉着我的手,不让我站起来。
“那怎么行?”我笑着走到冰箱旁边,拉开门。里面全是新鲜的蔬果,想是阿梅早些时候已经来过了。我取出一颗白菜和两枚蕃茄,想着今天就让老太太尝尝我独创的蔬菜粥。
“哎呀,我家君儿到底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竟然找到个这么好的姑娘。”老太太在我身后自顾自的说着。
我不敢答话,套上围裙开始专心的淘米,又把蔬菜切片。绿色搭配着红色,鲜嫩欲滴。
咚咚。耳边忽然传来敲门声。
我的心莫名的一跳。
“肯定是阿梅那丫头。我去开。我去开。”陈阿姨的脚步蹒跚地走到门边。
“君儿?!”
听见这两个字,我手中的刀吭噌一声,掉在了砧板上,全身血液的流速也仿佛加快了。
不会吧。
然后,我听见徐君之淡淡的声音:“妈。”
时隔两个月,仍旧那么低沉,甚至有些疲惫。
我屏住呼吸,转过头去。
我们隔着六米的距离,四目相对。
那时的空气里,有尴尬有紧张有距离有暧昧。
徐君之好像瘦了,下颌变得棱角更加鲜明。黑色的西服依然那样笔挺服帖的穿在他的身上。眼神还是阴森森的,充满探询的意味,让人望而生畏。
我看着他,像是被牢牢定在原地一般,无法动弹。
“哎呀佳佳,你的手怎么流血了?”陈阿姨的惊呼响起,我才感觉到指尖的疼痛。血珠子大颗大颗的从右手的食指滑落,似乎是刚才被刀割破了。
她手忙脚乱去柜子里翻创可贴,徐君之却只是站在门口,一言不发的看着我,嘴角竟然染上了一抹轻蔑的笑意。
我知道他在笑我笨,于是我恶狠狠的扭过身不再看他。
“君儿你杵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赶快过来找创可贴?”陈阿姨的声音有些愤怒。
然后我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徐君之慢吞吞的踱进屋子,拉开抽屉漫不经心的看了几眼,然后说:“好像没有。”
我心中很不满,但当着陈阿姨的面也不好发作,只能笑着说:“没事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最后,徐君之握着我的手,用餐巾纸缠了好几圈,整个食指比中指粗上了一倍。我恶狠狠的看着他,他却完全不看我,泰然自若宛如天人。
看在陈阿姨的面子上,我还是忍辱负重的做完了蔬菜粥。
阿姨一口气吃了整整一大碗,连徐君之都劝她少吃一点,别惊了胃。
阿姨却不停地说:“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粥。”
这时候,我感到,徐君之的目光凝在我身上,但我却甚至不敢抬头看他。
走出居民楼,我和徐君之都很沉默。
我总算明白了一种小学时代常用的修辞--“心中像揣着一只兔子”。
心在胸腔里砰砰直跳的声音,我听得明白。我想他也应该听得明白,或者感应得到。但我连抑制它的力量也没有,我只能任由它去。
我应该生气,或者质问他上次为什么举止奇怪。但我没有。我只是走在他身边,等他先开口。
“你为什么来这里?”终于,他问我。
“你还有脸问,”我撇了撇嘴:“谁让你把我电话给你妈啊?”
他没有说话,却拉住了我的手。
我下意识的想挣脱。他却只是把手臂拉近眼前,漫不经心地看了看,说道:“快好了?”
我抽回手,瞪着他。
“我送你回去。”他完全无视我的愤怒,只是淡淡的望向我。他的双眸,在街道交辉的灯火里,显得明亮,让人无法抗拒。
车里播着张靓颖的歌,如果这就是爱情。我想不到他会听这么女生的歌,忍不住偷偷的看他。
他却像是没有觉察到一般,只是看着前方,目不转睛。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纤细修长,看起来很温柔,像是会弹钢琴的王子。但他的眼神,却仿佛暮色四合的天空,有种茫然的冰冷。
到宿舍楼下,他停下车,一言不发。
我终于按耐不住,瘪着嘴问:“这次……是不是你和陈阿姨串通好的……?”
他愣了愣,然后露出了招牌式的鄙夷笑容:“你以为你自己是谁?”
我的火气“嗖”的就上来了:“是你求我的好不好?我不会再陪你演戏了,你好自为之。”
他一把拉住我正欲推开车门的手,整个身体向我倾倒。而我,下意识的往窗边缩去。他的嘴唇在我的耳边撕磨,声音很轻很低,像是情人的细语:“我妈妈好像很中意你。你做的粥,也挺好吃的。我们就假戏真做吧,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这个禽兽,他把我当什么?
我几乎是使出浑身的力气推开他,然后又使出浑身的力气给了他一耳光。那一巴掌打得很响很重,打得我手都痛了。我看着他,冷冷的说:“请自重。”
“自重?我想,你会后悔的。”徐君之却笑了。
真的笑了,流露出一种很快乐很天真的神情,仿佛一直微蹙的眉头也瞬间舒展开。
那笑容中有种自信,让我毛骨悚然。
我推开门下车,听见身后风疾驰而过的呼啸声。
我的手红了,食指上还缠着餐巾纸。有点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