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淡·渊

6、庄杞篇

　　【chapter10】
　　那天，下着我自有记忆以来在修罗界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雨。
　　那天，也正是忘川河内蜉蝣一生最绚烂的那个日子，莹莹点点的绿由河底深处缓缓浮上来，渐渐凝聚在一起，汇成一条轻轻飘荡的盈绿色带子，在河上形成一道那么特别的风景。
　　在磅礴的雨声中，一切都仿佛摇摇欲坠。然而那条妩媚的飘带却终终地不肯散去，被雨雾微微化开，似乎迷了我的眼。我不由得放下笔，走到了殿檐下。
　　就在这时，我认识了他，布衣神算，杞。
　　“啊，啊，好大的雨啊！”他一边跑一边笑着，一双白色的靴子踏在地面坑洼处泛起的雨花里，已脏得不成样子，他却仿佛毫不在意地大笑，躲到了我旁边。“好久，好久没有见到这样大的雨了哪……”他一边笑着摇头，一边卸下肩上的竹背篓，摘下头上的斗笠，捋了捋微显凌乱的发丝。我微微斜了目光，只见他一身微湿的水蓝色的衣，袖缘上点缀着雅致的兰花花纹，乌黑的长发发尾只系了一结蓝绳，简洁而干净。一双明亮幽黑的双眸盛着满满的笑意，仿佛掬满了星辉般闪闪发亮。我只冷冷地望着他不说话，凡人，是不会轻易闯到我这儿的。正思量，他俏俏地一勾嘴角，举了举手：“在下杞，不才，人称布衣神算。”
　　我微露出一丝了然的神色，扯出了一丝淡笑。
　　“呀，这位公子，面色惨淡，最近，必是送走了不少好友。”他脸上带着一丝玩味，微微讽道。
　　我长袖一摆，背过身去，藏去了脸上苍白乃至透明的神色，淡淡道：“既是在阴间，送走迎来，微不足道。”
　　“修罗，你现在可是三界中唯一的王了呀……”他忽然正经起口气，“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繁华落尽，最终不过一座空城，荡碎了一池清音,如今徒留下一朵涟漪。”我怅然，回身转进殿内。
　　“非也。”我止住了脚步。回眸，他那双美丽的眼睛灵灵地泛着水雾，纵使痛苦悄悄漫上，却仍然笑意不减，透出一种高雅华贵的气质。他笑着问我：“你信命吗？”
　　我微微沉吟：“不信。”
　　“可是我是个算命的先生，充其量是个算得准的，我信，我必须信。”他仍旧在笑，笑得仿佛有种什么力量能在下一秒毁灭这个世界。“我给很多人算过命，穷人，富人；好人，坏人；命贵的人，命贱的人；不论是君子还是小人，都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命运在他们的前方。就像风筝，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飞翔，但是就算风筝线再细，再看不见，它依旧掌控着风筝。好人也会有很坏的命，坏人也可以有很好的命，我常常觉得不公平，但是又能怎么样呢？我后来以为自己想通了，我就是个算命先生，不像你，可以给别人改命，可以定夺一个人的功过是非，我所能做的就是当一个傻傻的扩音筒，把神给予他们的公平或不公平的命运告诉他们罢了，还老是‘天机不可泄露’，修罗，你知不知道，那是我最讨厌说的一句话，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豆蔻年华的善良女子一步步踏向死亡，我还只能笑着摇一摇扇子，好似深沉地来一句天机不可泄露。我果然，还是受不了啊。”
　　我忽然有种悲天悯人的情绪产生了，这种情感在我冰冷的内心撞了撞，又消失不见了。“奈何……”
　　“奈何奈何可奈何，奈何天意弄怜人，任他倾国与倾城，杜鹃凋落千年怨。”他续出，微叹，然后仍是笑着道：“我也曾经试图想要看开，想要活得轻松愉快一点，但是我注定，要为她，把自己毁掉乃至殆尽。”
　　我惊异地望着他，他笑得璀璨，浅浅道：“修罗，有兴趣听个故事吗？”

　　【chapter11】
　　我想说，我怕了，我不想听故事了。
　　为什么我听到的每一个故事都是那么那么的伤感？他在笑，笑得宛如三月温暖的春风，但是我知道，这注定又是一个悲伤的故事，而且我那么那么的清楚，这又注定是一个我从头听到尾的故事，并且为它感怀伤久的故事。
　　望见我脸上的表情，杞又浅浅笑了，兰袖一滑，仰头望向墨黑的天空，轻轻道：“修罗，你瞧，天上的星斗，就要变了。”我突然觉得心底一凉，听他续道：“那天，阳光亮得正晃眼，我几乎看不清来人的模样，然而她逆光站着，女子红衣，亦名叫红衣，香袖一滑，广袖边上的流苏也因她的动作轻轻颤动，皓齿星眸，红袖添香，虽称不上是倾国倾城之色，却独有一份独特的气质。她是尚书家的女儿，常布施穷人，胸中一颗善心，美得胜过万千佳丽。可是我知道，她即将被人陷害不明不白地死去，还要徒留一身的骂名，我舍不得她被污了清名，便逆天为她改命。”
　　我微惊，向他望去，果然，手臂露出兰袖的部分一道深红色的伤痕仿佛一条丑恶的虫子匍匐在他莹白得几乎透明的手臂上。这样的伤痕，深，宽，痛，在他身上应当印了九十九道，这是他逆天为人改命的代价，九十九道天刑。他寻着了我的目光，仓促地一笑，匆匆挥落兰袖，遮住了伤痕。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值得吗？在这个问题出口之前，我先问了问自己的内心。答案，会是什么呢？
　　“不，不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是很多。不光是因为我爱上了红衣那颗美丽的心灵，更是因为我知道她活着比我活着有用，她活着能救更多更多的人，能造福更多的百姓，我就是个算命先生，什么都不是的算命先生。”像是参透了我的想法，他微微苦笑。
　　“但是，你是我见过的最高尚的算命先生，你牺牲了自己，忍受了九十九道天刑的巨大痛苦，同样拯救了红衣所将要拯救的苍生，所以，你也是高尚的，杞。”不知道，这样算不算说谎，他确实是我所见过的最高尚的算命先生，但是同样的，我也就见过这一个算命先生。但就算我再去见千千万万个算命先生，也不会有人比他更高尚了吧！
　　“我知道，我杞，恐怕也要归入你送走的人之一了吧。”他笑着吟着那首诗，昂首阔步地走向了奈何桥。
　　我扬起眉，忽然想起玖……
　　难得的，唇角扬起一丝明媚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