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已被雨打风吹去》一萼红

174、第 174 章

　　1942年，重庆。
　　雾都里少有的灿烂艳阳天，明亮的阳光，照着灰暗的建筑，洒在一片又一片的残垣断壁上。本应是一派凄凉，却在这耀眼的光芒下，显露出勃勃生机。
　　大轰炸三年了！日本人想要摧毁中国人的意志。而中国人的意志却在汹汹的烈火中，一点一点变坚强。流淌的鲜血，染红了这片土地，也缔造了这个城市的光辉。
　　史兰若站在马路这边，观察着车流，寻找着过马路的时机。
　　马路斜对面，有一家蛋糕店，店面装饰很像上海法租界的一家。兰若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
　　一辆军车停在店前，从车上下来一个男人，穿灰色西装，头颅高扬，身形消瘦。仿佛是习惯性的，他四下里环顾一番，转身，目光射向更远处。
　　隔着乱糟糟的人流、车流，刺目的阳光晃花了视觉，哄哄的噪音充塞了耳膜，所有的一切，都无法阻止兰若。
　　是他！杨立仁。
　　她想也没想，就挥动手臂。她一定是疯了，然而，他乡遇故人，不是人生的一大喜事吗？更何况是战乱中！
　　他也看到了她，起先是惊诧的，接着竟然是笑了。
　　她几乎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笑容，就只是笑，没有任何其他意义和目的。现在，此刻，他却笑了，春风一般的笑容，抹去一切阴霾，驱走岁月的痕迹，露出孩子的赤诚、天真和憨态。
　　她看的呆了，痴了！无可遏制的，沉醉，无法自拔。
　　穿过拥挤的马路，她像一只小鸟儿，奔向他。站在他面前时，却紧张地说不出话来，只狼狈的气喘吁吁，双眼亮晶晶。
　　“你也在重庆？”立仁惊喜地问，仿佛他也很受用这等的“他乡巧遇”。
　　她用力点头，已经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几年来的逃难，生命的朝不保夕，在这个相遇的时候里，已经都微不足道。她恍恍惚惚地意识到：从决定来重庆的那一刻起，其实她就一直在期待这个“巧遇”。她无法主动去找他，于是就任由命运的安排。
　　一切都是命！
　　他的下属为他拉开蛋糕店的门。
　　他看看她，她双手紧紧攥住皮包的带子，脸上保持着僵化的笑。她应该笑，想要笑，却不知怎的，更想哭。她遭了太多苦，都是自她有生以来从未经过的。可是，她没委屈，遇着他，她是喜极而泣。
　　他绅士地伸手，示意她先进去。
　　这感觉，好像还在上海，好像没有这三年的生死离别，好像过去就在昨天，街市上，阳光璀璨，人流如梭，世界太平。
　　她走进蛋糕店，他随后进去。
　　“你外甥还是喜欢吃蛋糕？”兰若小心翼翼地问。其实，她更想问：你孩子喜欢吃蛋糕吗？可是她不敢问。她害怕。
　　“是啊！”立仁笑着说，“一直嚷嚷着，叫我买。我太忙，抽不出时间来。”
　　奇怪，今天他怎会这样爱笑呢？从前一个天天“阴天”的男人，突然变做“艳阳高照”，令人觉得不安。三年的时间，果然很长。他一定是过的很幸福吧！
　　“你喜欢蛋糕吗？尝一尝？”立仁竟关心地问她，“这里的师傅，是从上海过来的。手艺很好。我妹妹常常过来。”他的声音中竟然带着温柔。
　　她吓了一跳，觉得这个他有些“鬼上身”！以前，他从来不会询问她。他想做什么就是什么，她喜欢也好、讨厌也罢，他都不予理会。
　　他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为她拉开椅子。她受宠若惊。三年，又不是三十年，怎么会如此的改变一个人？
　　“今天天气不错，难得的好天气。“立仁感叹，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容。
　　他再这样笑下去，她就要得心脏病！“是啊！”她极力让理性战胜感性，默默提醒自己要矜持，“在重庆，难得有这样的好天。”
　　“这说明，上天都站在中国这边。”立仁毫不掩饰他的得意洋洋，“你看，国军才打下一个日本中将，老天就大放光明，丽日晴天，以做庆祝。天意难违，好兆头。”他越说越兴奋，简直像个考了第一名的小学生。
　　兰若却一时不明所以，糊里糊涂。
　　“你不知道？”立仁顿感失望，“你还是不看报纸？”他扫过她全身。
　　难怪第一眼觉得奇怪！原来今天她没穿旗袍，也没化妆，更没戴珠宝首饰，一张素颜，穿着阴丹士林的蓝布旗袍，随时可以被淹没在一众大后方的女性中。朴素的她，叫他觉得新鲜，好像是另外一个人。
　　“我怎么会不看报纸？”她委屈。
　　他笑笑，说：“你以前不看。”
　　她垂下头。从前，不看报纸，她不觉得有什么；现在，不看报纸，她觉得自己有罪。“你刚才说打下一个中将。我知道。”她想在他面前表现一下，“这实在是大轰炸以来，不，是抗战以来，最振奋人心的消息之一，我们机关里的同仁都跳起舞来。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所以，处长说，今天可以提早下班。”
　　“你工作了？”他好奇，觉得有点尔匪夷所思。千金大小姐工作？是个什么摸样？他想到了林娥。她也是千金小姐。
　　她终于觉得自己可以得意一下，骄傲地宣布：“是，我工作了。就在国防部的后勤处。”
　　立仁淡淡，只是职业性的，略微好奇她走的谁的门路。如果是老董，立华肯定憋不住，会告诉他。
　　“你一直在重庆？”她问，问完，才觉得自己这话是废话，而且敏感。他向来不许过旁人过问他的行踪。
　　“来两年了吧！”他竟然回答她，“我现在在防空司令部。”
　　她张口结舌，好一会儿，猜度着问：“那个日本中将就是你打下来的？”
　　他点头，难掩他的自负！
　　“天啊，太了不起了。”她立刻激动起来，仿佛她也有份参与了他的功绩。
　　眼前的这个男人，对她的所有劣迹，给她造成的种种伤害，在他伟大的功绩面前，突然就全部显得无足轻重，甚至是不值一提。她崇拜他，敬仰他，并且还一直爱着他。
　　于是，他再一次、轻而易举地握紧了她的心。

　　买下蛋糕，他提出送她回去。她傻傻地点头。再一次坐在他的车里，周遭迷漫着他的气味，像是在做梦，一切都不真实。
　　一道阳光穿过车窗，照着他的侧脸，依然是坚硬的，只在眼角，隐约可见一丝皱纹。她又瞄到了后视镜里的自己，也老了！骤然间，她又流泪。
　　还是原来的她！立仁有些失落，依然是动辄就掉泪，像是林妹妹附体！

　　车子在巷口停下，兰若推开车门，却听身后的他说：“不请我喝一杯茶吗？”兰若吓一跳，而他已经先行推车门下去了。
　　他没变，依然十分霸道！
　　她像个受气的小媳妇，颤巍巍的跟在他身边。他趾高气扬，俯视着周遭的景物。
　　推开院门，兰若小心地让开，请他先大步跨进去。
　　房东太太正在院子里晾晒衣服，她过分好奇的注视，令兰若十分不安。她担心房东太太的大嘴巴，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这个男人绝非可以随便议论的对象。
　　“史小姐，回来了。”房东太太没话找话。
　　兰若忙笑笑。
　　“你住哪里？”立仁一副傲慢的姿态，像是国王来体察民情。
　　兰若飞快带他去她的房间。
　　立仁仔细且认真地察看她的住处。位于二楼，南向，阳光充足。房间不大，靠东墙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两把椅子。
　　“如今，在重庆，很不容易租到合适的房子。沦陷区几十万人涌过来，都把这个城市塞满了。连这里，也是经人介绍的。”兰若说。
　　立仁没吱声，继续观察。
　　“奥，就是玉容姐。”兰若接着说，“你还记得吗？88军林耀川长官的夫人。”
　　立仁点一下头。他料得没错，果然是侯玉容在帮她。
　　发觉立仁的视线飘向对面的房间，兰若就道：“那是二厅秘书室的一个女孩住着。她是胡宗南长官的远房亲戚。”
　　胡宗南？立仁撇一下嘴，未予置评，顺手从门口的风帽架上取下挂着的一个打着补丁的褐色英伦式牛皮书包。
　　“那是跑警报用的。”兰若说，“才来重庆时，防空警报一响，没命地往外跑，双手空空，结果常常要躲在防空洞里很长时间，又饿又渴。后来我看玉容姐的女儿，有个专门的小书包，把水壶、压缩饼干和一些值钱的东西，放进书包里。警报响了，抓起这个包就跑。这样，即使呆在防空洞里很长时间，也不会饿着、渴着。”
　　立仁把书包挂回去。
　　“不过，现在，反倒用不着了。”兰若说，“都习惯了。每隔几天，要是没轰炸，还会觉得奇怪，心想，小鬼子是不是也累了？”说完，她不由得笑出声。
　　她这沧桑的笑声，刺进立仁的耳朵里，带来莫名的一股心疼。
　　“这两年你受了不少的苦吧！”立仁说。
　　她摇头，说：“这个时代，谁不受苦呢？”轻叹两声，“偶尔回想从前，喝喝下午茶，看看书报，逛逛街的日子，好像是前生。”
　　“你父母不是经香港去美国了吗？”立仁说，“你为什么不跟着他们走？”
　　他背对她，眼睛盯着她的书架，竟然夹着一张《新华日报》。
　　她凝视他的背影，双手用力拧着，费了好大力气，才说：“你为什么不走？”
　　立仁转过身，笑，道：“我怎么能走？我是党国的人。”
　　“我也不能走。我是中国人啊！”兰若答。
　　立仁怔住。忽然间，他觉得过去他一直太轻看她了，抑或者，他之前从未认真看过她。但是在今天，趁着这难得的胜利带来的良辰美景，他无事生非般，竟意外“发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