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骨教堂》伊人不在

1、(一)

　　(一)
　　微风在城堡的西北角落下，掀起姑娘一头飘逸的长发。
　　这是个碧眼褐发的年轻姑娘，此刻正怔怔地站在一旁望着中年羊倌宰杀一只缺角的山羊，眼神清澈明亮而充满疑惑。
　　她还记得那只凶恶的狼的突然出现，吞食了那一天和煦的阳光轻抚草地的所有祥和。
　　她从山坡探起身来，看见如今眼前这只纹丝不动的山羊，当时腾地从羊群中蹿出，用两只完整的羊角迎接馋涎欲滴的血盆大口。
　　一只羊和一只狼在山坡上对峙，镜头旋转，越拉越高。
　　直到山头响起父亲的枪声，狼松开口跑了，一截羊角也应声落地。
　　羊群在身后依然若无其事地吃草，这只山羊在面前流血，白云拂过，天很蓝，姑娘被感动，因为一只羊。
　　姑娘和父亲是几天前被叫来城堡，为晚上要举行的宴会做准备的。姑娘没想到，这只山羊也会是这种在消逝之前，哪怕是呐喊一声都来不及的结果。
　　她抬头看天，哥特式城堡的尖顶直耸云天，将一片云彩刺成了两半。她好像看见了城堡里的歌酒升平，迷醉的眼神麻木的笑，在摆满食物的桌面翻滚，在宫廷式的裙摆间萦绕。
　　那边的天空渐渐有点暗了。
　　不久，落日的余辉点燃了浮云的衣襟，也点燃了山脚隐没在枞树林间的火把。行动迟缓的夜幕载着千军万马的期盼，渐渐吞噬了野外所有的嘈杂。
　　一片寂静，好像一切都静止，眼前只剩下一群皇家贵族用慢动作奔波于觥筹交错之间。
　　突然，一声巨大的号角声划破了凝重的空气，所有的火把像流水般涌向城堡。
　　这是一支庞大的军队，轰轰烈烈仿佛可以摧毁一切。
　　远处的山峦静静地悠闲地躺在那，却不知身后的落日在地平线上挣扎。
　　进攻一触即发。
　　军队的火枪手穿插在石弩炮之间，看木轮辐燃烧地梁将末端的炮弹发射出去划过完美的弧线，炮弹在外城墙上化作一团碎石乱溅和始料未及的惊叫。他们等待着用手中的枪将敌人的头颅打爆，用溅开的鲜血祭奠所有死去的土地。城头的皇家士兵慌乱中看见这支农民培养出来的军队，在一排死神般的重骑兵身后蔓延开去。宴会带来的欢乐从他们脸上逃脱，他们却逃脱不了命运的安排。他们在火枪手的枪声中倒下，惨叫声淹没在千军万马奔驰的轰鸣声中。
　　城堡里被突如其来地敌人弄得乱作一团，中年羊倌拉着女儿躲进了一间平房。姑娘在门口留下惊恐的一瞥，这种景象，是她做梦都不曾看到过的。
　　落日挣脱不了西沉的命运，繁星点缀的夜幕，被城堡燃起的战火印得通明。
　　城墙。皇家贵族的身影连同餐桌突然显现，在尘埃纷扬间若明若暗。他们似乎感觉不到战火的蔓延，城墙上一端火光耀眼一端歌酒升平。可是他们的脸，渐渐变形，嘴角长出尖利的牙齿，眼珠变大像要掉出来，眼圈发黑，爬向额头。他们面前的盘子里出现了一堆堆白骨，翻滚腾跃着越来越多，在桌上堆满了掉下来然后向城外扩散。他们端起酒杯放到嘴角，鲜血从杯子里泼溅，从嘴角留下。他们的身体越来越透明，渐渐就消失了。
　　城外的那支军队奔驰着渐渐像踩着云雾般飞上了天。城堡里的预备兵踏出城门的时候一个接一个地陷进了土里，然后远处的田地里长出无数的手臂，像芦苇般在风中摇摆，手掌启合着似乎在索要着什么。
　　天空有密密麻麻的炮弹飞过，有一些落到地面之前长出了翅膀,变成乌鸦在空中盘旋哀鸣着，黑压压地遮蔽了月亮。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和那些白骨一起开始翻腾起来，断裂的器官互相找寻着，有个人的头接到了别人的屁股上，还有人的心赤裸裸地在地上跳着什么也找不到。
　　城堡的尖塔像战败的士兵一样倒塌下来，划散一团滚滚升起的硝烟后砸在羊倌和姑娘躲进的那一片平房。
　　天气转冷，节日的气氛温暖每个人内心的季节里的一天，姑娘第一次看到的战争景象，成为了最后一次。
　　城堡尖塔和平房碎裂的砖墙散落一地，渐渐像加热的蜡烛一样熔化，化作一潭血水，中间沸腾着向上凸显起来。一点一点地升腾，一点一点地变形，慢慢慢慢，居然变出人的轮廓，慢慢慢慢，五官清晰。
　　是那个姑娘！
　　她站在那，一动不动。
　　她的一条腿和一只手臂已经断裂，心脏前面血肉模糊，赤裸裸地在空气中跳动。可是，她的脸上却依然挂着笑容。
　　天空的乌鸦往下俯冲，翅膀逐渐收起来，变回了炮弹。
　　其中一颗炮弹穿过姑娘的心脏，姑娘的笑容消失，倒了下去。
　　她倒下的那块地面迸裂开来，一座西方建筑和泥土撕咬着升起来。
　　那是座有着米黄色外墙的建筑，从正面的很大的十字架看得出，是座基督教堂。教堂后门的平地上躺满了墓碑，一直冲出视线。
　　我看见了这发生在眼前的一切，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因为我感觉到自己一会儿在山间，一会儿在空中，甚至有时就在奔驰的骏马的脚蹄下。
　　此刻我又到了墓地里，停在距离地面大概两三米的高度，看见数不清的墓碑中的一座，突然打开了，一个身影从里面慢慢地站起来，瑟瑟的背影让人发抖。
　　城堡在教堂后面燃烧。
　　天空呆呆地看着一切。
　　那个人突然回头。
　　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