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南山遥 ...
-
他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父亲对他始终满含厌恶,那种仇恨刻进他的名字里。
最开始,他的名字是一个窑字,他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直到闲言碎语贯穿他的耳膜,他才懂得那个名字的来历——他是一个窑子里的倡女所生。
就此之后,父亲也不再回避他的来历,一遍遍说着那个倡女费劲心机爬上一个江湖人的床的故事,反复将他凌迟。又说起母亲无情将他遗弃,丢垃圾似的扔在父亲门前,是父亲不忍看尚在襁褓的他冻死在冰天雪地,才勉强将他抚养长大。
从他记世起,就一直跟随在父亲身边修行。但他身子羸弱,实在不像有天族人的血脉,父亲那些舞刀弄枪的本领他学不来,因此他受了不少白眼与诋毁,那些全都来自他的父亲。
父亲放弃教他什么,将他送去书院,还让他修了医术,只是这些东西不足以让他在法术横行的世界里立足。
父亲在外结实一位女子,那女子说他的名字不好。
“窑”字不好,不好、不好。
应当改为遥字才对,不若就叫南遥。
南山之遥,骤见海霞。
终于登上南山最高处,时已至黄昏,喘息间无意瞥见海面,大片的晚霞倒映其中,将海水也染得赤橙,像是温暖的港湾。
姬媪淑女说,那是她在世间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父亲也不坚持,让他得了那个名字。他没有母亲,他随父亲姓,他叫陌南遥。
父亲并未请人来教他适合他的东西,只是父亲心悦的那位姬媪淑女,总在他的小院落座,教他炼内丹与温和的法术。
许是怕心上人累着,没几日父亲就领了一位宗门仙师回来,叫陌南遥随他修行。
他有几百年随师父住在山林,再次回到尘世时,姬媪淑女已经走了;听旁人的三两碎语说,她有她的江湖要闯荡。
他的父亲总是贬低他,从身世到长相、从学识到修为,甚至于生活中的平凡小事,将他的一切都贬为一个愚蠢的白痴。
他的眼泪藏在眼中,他不敢哭泣,只是一遍遍反思自己的存在是否真的有那么不堪,只是一遍遍试想如果他死去父亲是否会解脱。
对于父亲来说,他的存在是一个污点。
于是在死前,他收拾行囊赶往南方,登上那座最高的山顶,没等到黄昏到来,他就已经坠入海中。
但他没死成。
海上有一只小妖,撑着竹筏钓鱼,将要消沉的他捞上竹筏。他醒来时正值迟暮,大片的火焰灼烧着云彩、灼烧的火焰。
小妖将他送去最近的岸边,那是他原本跳下来的山,父亲负手站在岸上眉紧锁着、唇抿成一条直线。
所有人都说他温润如玉,他那样斯斯文文的性格,连说话都不敢大声,那日却同父亲大吵一架。
“倘若您如此厌恶我,还不如让我回到母亲身边!”
父亲被他吼得愣住,不答反问:“你可知你如今年岁几何?”
“年年都是没日没夜的修行,我如何知晓如今是几何岁月!”
好一阵沉默后,父亲叹息一声。
“七百二十三岁,而你母亲只是个凡夫俗子,早不知投了几回胎,你要去哪了寻她?”
满腔委屈都哑了声息,堵在那里说也不是、咽也不是,只好沉默着目送父亲离开。父亲再没骂过他,也没说过他半点不是,给足他暖衣饱食、修炼所需的一切。
他们很少再见面,父亲继续走上那条因养育孩子而停步的道路,他又回到山林里,跟在师父身边。
凡人终有寿数,仙人多有磨难。
师父仙陨后,他去了蓬莱岛,父亲在哪儿为他置办了一座小院。他终日躲在那座院中,偶有受伤的灵兽、妖兽闯入,也就随手救了。
后来他的名声不知怎得传了出去,被人当成大夫,索性将小院改成一座医馆。
再听到父亲的消息时,是他登上帝官之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陌家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他也得到一封授令,要他带着神印去浮玉山做山神。
神印融入体内时,他还很恍惚,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成了一个神,一个像姬媪淑女和父亲那样的神。
他抵达浮玉山时只觉得眼熟,那里是姬媪淑女口中的南山之遥,也是他曾经坠海的南山之遥。
而此刻,他已然成为南山之遥的神。
父亲上位没多久,他听到了关于姬媪淑女的消息,父亲要和她成婚了,这场婚礼并未邀请他。他写了贺书,涂涂改改几十回,终于写出一封满意的,已经唤来神鸟送信,可转念却将贺书撕碎,撒入海中。
转头走回书房,坐在案板之后,继续处理公务,就当做自己从未听闻他们的婚事。
又百年,父亲和姬媪夫人有了属于他们的孩子,姬媪为他起了两个名字,一是随她姓,名叫无嗔;另一是随陌均承姓,名唤隐嗔;似乎都是远离贪嗔痴之意。
孩子的百日宴,依旧没有邀请他,他本想给弟弟送一对金镯子去,可他实在拮据。他有一把银质长命锁,父亲说那是和他一起被扔在门外的。
他想送,又怕陌均承觉得晦气,只好拿去山下换新,连带往年赏赐的玉石一起当了,凑出一对金镯,一把金质小锁。
礼物没送出去,在没有政事要商讨的情况下,陌均承不许他步入上天界,他只好将礼物收进锦盒中。
他偶尔会因公务被召上天宫,那孩子还走不稳路,肉乎的小手抓住他的衣摆,抱着他的腿含糊不清地叫哥哥。
这个时候,倘若姬媪夫人不在姬无嗔身边,他就会抱着弟弟一起去找父亲。要是往他头上戴什么漂亮的花,抱起来的时候,弟弟还会乐呵呵地亲他的脸。
那孩子再大一些的时候,不知为何对他不似从前那般亲切,也不说凶巴巴,就只是冷冷淡淡的,像是讨厌他一样。
他原想不去奢求那些感情,专心做自己的山神,可山中小兽叽叽喳喳的声响总能传来外界的消息。
昨天哪个仙君被始乱终弃了,今天哪个武神犯错了……那个孩子又长了一岁,和蓬莱岛的少主定亲了。
蓬莱岛距浮玉山不远,从前住在那里的时候,他就与岛主的丈夫相识了,前几十年里,岛主死在战场上,如今是她的丈夫代岛主一职。
她的小女儿陌南遥也认识,当年认识她的时候,她才二、三十岁,小小年纪终日里冷着一张脸,看上去是个不好相处的主,实际上却是面冷心善。
小姑娘和他约好要在一个七八月份的时候去浮玉山玩,但没多久她的母亲就去世了。前几年她在家里守孝,后几年她被家里当做下一任岛主严格培养,没有机会去浮玉山。
他在七八月份、傀偃宫功课少的时候邀过几回,可小姑娘忙着和同龄的未婚夫玩,哪里会顾得上他一个差了岁数的陌生人。
最后,一直等到蓬莱覆灭,她身死九幽海域,也不曾来赴这约。
雷电将蓬莱岛覆盖之时,浮玉山不少飞禽走兽都赶去帮忙。尽管对父亲满含恐惧,他也做出要去支援的决定,只是与他同为浮玉山山神的谷鲤却将他按住。
她说,此一去九死一生,反叛的人有她一个就够了,浮玉山需要他。
他被留在山里,看他们义无反顾地去拯救另一座岛屿素未谋面的生灵。他一直等到天明又等到黄昏,最后等来谷鲤身死的消息。
常住在蓬莱岛的姬无嗔被带回玄天,困于金阙宫中,父亲说他在宫里装疯卖傻,要陌南遥去瞧瞧。
他去的时候,姬无嗔正被几个孩子推进莲池里,他忙上前将人捞起,逮住那几个孩子教训,却反被他们骂是下贱坯子。
姬无嗔不知从哪拿来的木桶,舀起池水就往他们身上泼,还要捞池子里的淤泥往他们身上砸。
几个孩子哭着跑走了,姬无嗔自己也弄得一身泥。
他蹲在姬无嗔面前,牵着他两只脏兮兮的手:“我带你去清洗一下。”
面前的孩子忽然一瘪嘴,扑进他怀里开始哭:“阿娘死了,阿玉也死了……我讨厌陌均承……”
姬媪……死了?
他就说今日的金阙宫怎么格外清冷,他就说武神姬媪的孩子怎么会受欺辱,他就说陌均承为什么会找个莫须有的罪名要除蓬莱岛,他就说今日的神怎么都在谈论复生禁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可纵然明白其中真相又能怎样?他做不了一点抵抗,他什么也做不了,不能改变谁也不能为谁报仇。
他只能沉默地将真相淹没在腹中,躲回他的山林去,做他的山神去。
他在山里总能听见姬无嗔的消息,姬无嗔再也不管陌均承叫爹了,总是四处惹祸,气得陌均承没空专研禁术,跟在他屁股后面逮人教训,却根本抓不住那只皮猴子。
听说他去人间做了一回女子,放下未婚妻喜欢上一个仙君,但那个仙君被陌均承排挤得跳毁道台了;听说他去了妖界一趟,放下那个仙君爱上一个狐妖,但那狐妖在上天界的逼迫下自刎了……
有听说陌均承要他去魔界和亲,当陌南遥闯入上天界想要阻止时,他已经去魔界了。
哦,那个魔君也自刎了。
他只听说弟弟很消沉,再没别的消息了。
有一日下界的小兽忽然变得焦躁不安,他跟随几只乱跑的神兽闯入上天界,血渍混合着甲胄与武器随意散落在地面,神魂消散而产生的粒子从他身侧飘过。
他一路向前走,看见一簇火焰,火光中映照出姬媪的身影。他仔细一瞧才发觉,那是穿着姬媪旧衣的姬无嗔,他手中蓬莱岛少主临死前赠他的剑染着血与飘散的粒子。
陌南遥什么也不知道,面对这一切只能茫然地向弟弟询问,弟弟没回答他,只有一个年轻的武神嬉皮笑脸地勾住他的肩膀。
“也没什么,就是刚杀了你全家。”
陌均承三代以内的陌家人,老老少少全死了,只剩下他和姬无嗔,还有姬媪生前留下的花胎孕育出的另一个孩子——陌清幽。
阵法里的火焰燃尽了,姬无嗔抬头看向他,那张脸上也染着血迹,那些血迹正化作粒子缓慢消散。
“哥。”
陌南遥听见他喊。
“该登基了。”
陌南遥不知道还有没有更合适的人选,向来习惯听从陌均承的命令,导致姬无嗔说什么他就做什么,稀里糊涂坐上了天族大帝官的位置。
他想过会不会有旧党来针对他,可那些有异心的旧党全都被从良的神举报了,他那个弟弟更是甩出一长串仇杀名单,开始清算账目。就站在毁道台旁边,念一个名字压来一个神,然后踹下欲界去,一边踹一边还念念有词。
“让你弹劾诛心。”
“让你给陌均承搜罗禁术。”
“让你斩妖除魔匡扶正道。”
“让你管不好守下兵到处骚扰他界。”
“……”
陌南遥不知其中细节,只觉得弟弟的精神状态岌岌可危,弟弟成年后装了很久的清冷严肃形象在此刻全部崩塌。
也不知他又想做什么,一定要去乱糟糟的幽都,走之前还将陌清幽交给陌南遥照顾。
“给他封个帝君当,封地九幽,那种无人问津的地方,没人有意见。你多保重,我在下面惹事还要靠你善后,你不要死了。”
这是姬无嗔临走前的嘱托。
姬无嗔回来过几次,借了些兵、又借了帝师,再听人说起他时,姬无嗔已经被后土亲封北阴大帝官,比他这个反叛得来的帝位倒是好听。
幽都逐渐安定的时候,他听闻姬无嗔放下那位魔君喜欢上一个亲王,正巧天宫设宴,他见到那位亲王时才明白,哪里是放下,明明是生生世世都追着不放。
他有时候会幻想,如果他不是陌均承的孩子,会不会有一个幸福和睦的家庭,有爱他的母亲父亲。
他偶尔会羡慕姬无嗔,但也仅仅是羡慕。
现在这样被公务充斥的生活,对他来说也挺好的。
真的,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