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墙》九孔梁

31、轻震

　　山村的夜，格外的黑，也格外的静。期末考试前的夜晚，孩子们早已沉入梦乡，校园里只剩下风声偶尔掠过屋檐。

　　温肆也在一天的疲惫后，睡得正沉。

　　忽然，身下的床铺毫无征兆地晃动了两下，幅度不大，却足够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闷声响从地底隐约传来。

　　温肆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心脏瞬间擂鼓般狂跳，大脑有一秒的空白。

　　几乎是同时，隔间的湫已经冲了出来，手里竟然提着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大编织袋。

　　她语气急促却异常镇定，一把推开温肆的房门：“肆肆！快起来！下楼！去操场！”

　　温肆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本能地响应。她赤着脚跳下床，拖鞋都只趿拉上一只，就跟在湫身后冲出了房门。走廊里，已经有几个被惊醒的孩子，揉着惺忪的睡眼，懵懂又害怕地探出头。

　　“快！到校外草地去！”湫一边大声指挥着的孩子，一边脚步不停地冲向学生寝室。

　　温肆立刻跟上，此刻什么矜持、什么形象都顾不上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跟上湫，帮忙。

　　学生寝室里已经有些骚动。湫猛地推开门，用清晰而有力的声音喊道：“同学们！别怕！有序下楼！到校外草地集合！快！”

　　她的冷静像是有传染力，孩子们虽然紧张，却没有大哭大叫，大多听话地爬起来，跟着往外跑。

　　温肆帮着湫疏散动作稍慢的孩子，确认每个床铺都没有人落下。

　　混乱中，她看到有孩子吓得脸色发白，却紧紧咬着嘴唇不哭出声。很快，湫和温肆最后扫视一圈，也冲了出去。

　　操场上，王校长和马飞老师也已经赶到，正清点着人数。

　　孩子们零零散散地站在冰冷的草地上，大多只穿着单薄的睡衣，在冬夜的寒风里冻得微微发抖。

　　虽然气氛严肃紧张，但并没有孩子崩溃大哭，他们的眼神里有害怕，有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超出年龄的、沉默的坚韧。

　　或许，生长在这的他们，对于大山偶尔的“脾气”，有着模糊的认知和一种天然的承受力。

　　附近的几户村民家长，显然也感受到了异常，打着手电筒匆匆赶到了学校，看到孩子们和老师都安然无恙，才明显松了口气。

　　整个过程，从惊醒到全员集合，不过短短几分钟。站在冰冷的草地上，听着校长和马飞老师安抚大家的声音，温肆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后怕，手脚有些发软。

　　刚才那阵短暂的晃动，仿佛只是一个错觉。有人小声议论，说可能是很远地方大地震的轻微余震传到了这里，震级很弱，不用担心。

　　湫这时打开了那个她第一时间拎下来的编织袋，里面赫然是温肆带来的那些新棉服。

　　她一件件拿出来，递给那些衣着单薄的孩子：“快穿上，别冻感冒了。”孩子们听话地套上崭新的、带着柔软剂香味的棉服，脸上露出了些许安心的神色。

　　王校长的电话响个不停，她接了几个，又拨出去几个，和上级部门、附近村委沟通着情况。

　　过了约莫半个多小时，终于得到了相对确切的消息：只是一次非常轻微的、无破坏性的地质活动，不会再有后续，大家不必恐慌。

　　王校长长长舒了一口气，走到孩子们面前，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同学们，刚才是地震，但是非常非常小的地震，已经过去了，不会再有了。大家不要害怕。如果还是很担心、想回家的同学，现在可以跟家长回家住一晚。明天早上，我们的期末考试照常进行！”

　　大部分孩子看了看彼此，又看了看老师，最终都选择留在学校。

　　家长们又叮嘱了几句，也陆续离开了。虚惊一场，大家重新回到宿舍楼。经过这一番折腾，孩子们反而更快地重新入睡。

　　温肆回到寝室，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真正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又急促地跳动着，手脚依旧有些发软。

　　劫后余生的松弛感慢慢涌上，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极其清晰、甚至让她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情绪——遗憾。

　　在刚才惊醒的那一刹那，在跟着湫冲向学生寝室的那几秒，在站在冰冷夜空下的那一刻...她的脑海里，竟然闪过了一个念头：如果...如果真的发生了更糟糕的情况，她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那个答案，几乎不需要思考，就清晰地浮现在心底——她还没有真正告诉纪墨，她的心意。

　　那些模糊的好感，那些情不自禁的靠近，那些午夜梦回时的惦念，还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确认和表达。

　　生死面前，那些职场上的顾虑、性格的差异、未来的不确定性，忽然变得轻如鸿毛。

　　这场有惊无险的轻微地震，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照亮了她内心最真实的角落。她想得更清楚了。

　　第二天，期末考试如期举行。令人惊叹的是，孩子们似乎并未被昨夜的小插曲影响太多，一个个表情认真专注，答卷时沉稳有度。

　　这种山野赋予他们的天然韧性和适应力，让温肆暗暗佩服。

　　她被拉去当了临时的监考老师，安静地走在课桌之间，看着孩子们伏案书写，心里一片宁静。

　　午休时，她终于有时间打开手机。信号依旧断断续续，但一连上网络，信息和未接来电的提示就争先恐后地蹦了出来。

　　朋友群里果然炸开了锅，她们也是刚刚从新闻推送里得知这个区域有轻微震感，纷纷@她和湫。

　　温肆赶紧现身说法，报平安：【没事没事，虚惊一场，楼稍微晃了两下，我们都跑空地上了，一切平安，孩子们今天照常考试呢。】

　　朋友们这才放下心，但放心之后，调侃模式立刻开启。尤其是榄榄，带头起哄：

　　【@湫怎么搞的！怎么照顾我们肆肆的！竟然让她遭遇了地震！】

　　【我们肆肆细皮嫩肉的，心灵肯定受到了巨大的创伤！】

　　【你老家店里不是卖人参的吗？赶紧的，拿几根百年老参出来，给我们肆肆压压惊！补补受伤的小心灵！】

　　【我要那根镇店之宝人参王！我从小看它就不顺眼！】

　　文等人也跟着凑热闹，群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湫大概是一直在忙，没有立刻回复。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出现，没有多余的解释，直接往群里丢了几段视频。

　　网络很差，视频加载得很慢，断断续续地传输着。

　　第一个视频跳出来：是温肆在给一年级上音乐课，她在讲台上打拍子，孩子们围着她，笑得像一朵朵向日葵，大声地唱着歌。温肆的脸上是从未见过的、放松又投入的笑容。

　　群里安静了一瞬，然后爆发出惊叹：

　　【？？？这是肆肆？】

　　【她笑得...我好不习惯...但是好美！】

　　第二个视频：是温肆坐在灶膛前，一边帮食堂阿姨看火，一边和阿姨聊天，两人说得眉开眼笑，气氛温馨。

　　第三个视频：是课间，几个小女孩围着温肆，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温肆蹲下来，耐心地听着，眼神温柔。

　　视频全部传完，朋友们已经忘记了刚才的调侃，话题彻底转向：

　　【她到底去干嘛了？支教？！】

　　【温总变身温老师？？】

　　【她这个样子我真的没见过...】

　　【看起来好神圣啊...】

　　最后，湫才慢悠悠地打出一句话，终结了这场吵闹：【看起来肆肆非常愿意待在这里。】

　　温肆反复看着那几个视频，看着视频里那个似乎有些陌生的、笑容纯粹的自己，心头暖流涌动。

　　她下意识地点了选中的视频，手指悬在“发送”按钮上，那个黑色小猫头像近在咫尺。

　　但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退出了对话框。有些事，或许当面说更好。

　　期末考试顺利结束。孩子们回到教室，心情复杂地收拾着个人的小物件。

　　王校长宣布了发放新年礼物以及下学期正式并入镇中心校的通知。

　　虽然孩子们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离别真正摆在眼前时，伤感还是无法抑制地弥漫开来。

　　好几个孩子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很快感染了一片，教室里哭倒了一片小萝卜头。温肆和湫看着，心里也酸酸的。

　　发放礼物的环节冲淡了一些悲伤。每个孩子都领到了属于自己的新鞋子、新书包、新文具。

　　抱着崭新的礼物，孩子们的脸上终于重新露出了笑容，虽然眼眶还红着。

　　家长们陆续来接孩子，校园渐渐冷清下来。食堂阿姨特地给温肆她们留了些柴火、米、面和鸡蛋，够她们这两天自己开火。

　　马飞老师是镇上人，收拾完自己的行李，骑上他那辆有些破旧的摩托车准备离开。

　　临走前，他看向湫，眼神复杂，最终还是只是洒脱地笑了笑：“湫老师，以后到了镇上，或者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湫微笑着看他：“谢谢马老师，一路顺风。”

　　王校长也收拾好了最后的材料，明天一早她就要去市里教育局汇报工作并办理后续手续。

　　她特意找到湫，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语气充满了真诚的感激：

　　“湫老师，这两年，真的辛苦你了，也真的太感谢你了。我们这地方条件差，来的老师像走马灯一样，能坚持满一学期的都少。只有你，实实在在地留了下来，踏踏实实地教了两年孩子。我知道，以你的能力，在外面会有更好的发展。这份情谊，我和孩子们都会记得。以后到了市里，一定来找我！这边要是还有什么需要协调解决的事，也尽管跟我说！”

　　湫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平和的笑容，一一应下。

　　晚饭，是温肆、湫、王校长和马飞老师一起吃的。

　　算是告别饭，气氛反而比想象中轻松，大家聊着这两年来的趣事，聊着孩子们的前途，对未来抱有美好的祝愿。

　　晚饭后，马飞在门口捣鼓他那辆有点发动不了的摩托车，温肆觉得有趣，便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旁边看。

　　傍晚的天幕低垂，几颗疏星清冷可见。

　　就在这时，两道明亮的车灯划破了山路的暗沉，一辆SUV平稳地驶来，停在了学校锈迹斑斑的铁门外。

　　温肆下意识地望过去，车型在暮色中有些模糊，但她越看越觉得眼熟，心脏没来由地猛地一跳——那轮廓，像极了纪沉那辆车。

　　车门打开，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急切地从驾驶座下来，温肆看得清清楚楚——正是纪墨！

　　她怎么会来这里？温肆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已经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朝着门口走去。

　　纪墨关上车门，一抬头，目光立刻就精准地捕捉到了正从院内走来的温肆。

　　她的视线急切地在温肆身上来回巡视，从头到脚，仿佛在确认每一处是否完好无损。

　　直到看得真真切切，她才几不可察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解释自己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深山里。

　　然而，她所有预备好的、或许有些笨拙的说辞，都被温肆下一个动作彻底打断。

　　温肆没有任何犹豫，快步上前，伸出双臂，结结实实地将纪墨搂进了怀里。

　　这个拥抱来得突然而用力，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难以言喻的情感冲动。

　　纪墨完全僵住了，身体有一瞬间的石化。她能闻到温肆身上淡淡的、混合着山间清冷空气和洗衣粉的味道。

　　余光里，她看到不远处那个修摩托车的男老师停下了动作，一脸疑惑地看着这边。

　　湫也闻声从屋里出来，看到这一幕，脸上写满了惊讶。

　　纪墨的心跳在最初的停滞之后，开始失控地狂跳。温肆没事，她确认了，那一刻悬着的心就已经落回实处。

　　可现在这算怎么回事？她后知后觉地感到脸颊发热，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推了推温肆的肩膀。

　　温肆没有动。

　　纪墨又加了点力道，再推了一下。

　　温肆依旧抱得很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直到第三次，纪墨用了些力气，温肆才仿佛从某种情绪中回过神来，缓缓地、有些不舍地松开了手臂。

　　怀抱骤然落空，两人之间隔着冰冷的空气，气氛变得微妙而尴尬。

　　纪墨的耳根红得厉害，眼神飘忽，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

　　她总不能说，自从温肆离开那天，她就忍不住关注着那个戒指传来的定位信息。

　　她总不能说，当她的大数据突然推送了“某县有轻微震感”的新闻时，她那一刻的心慌意乱。

　　她更不能说，尽管理智告诉她绝对没事，新闻也显示无人员伤亡，但那种迫切想要确认她安好的心情，还是驱使着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拿起了车钥匙，循着导航一路开了过来。

　　可到了这里，看到了完好无损、甚至看起来气色还不错的人，她所有的担忧和急切都失去了诉说的理由。

　　温肆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解释。她看着纪墨罕见的手足无措和泛红的脸颊，眼里闪过复杂的情緒，有惊喜，有感动，还有一丝的温柔。

　　她转过身，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语气恢复平常，对湫介绍道：“湫，这是我朋友，纪墨。”

　　然后她又看向纪墨，“纪墨，这是我发小，湫，这里的支教老师。”

　　介绍完，她忽然凑近湫，压低音量，带着点玩笑又带着点难以言喻的意味，飞快地低声说了一句：“喏，白富美。”

　　湫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瞳孔骤然放大，脸上露出了极度震惊的表情，目光在温肆和纪墨之间来回扫视——原来群里榄榄她们之前开玩笑说的“白富美”，竟然是真人？还是以这种方式出现？

　　纪墨也隐约听到了那三个字，这是她第二次从温肆这里听到这个称呼指向自己。

　　她更加疑惑了，完全搞不懂这到底是什么奇怪的暗号或标签，代表着什么她不知道的含义。

　　她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温肆和湫之间无声的眼神交流，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密室的局外人，却偏偏，这个“密室”的中心，似乎又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