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润黄昏雨》葡提紫

1、婚礼

　　幼梧小姐是去年秋天来的南京，从上海来，长得一副湘西模样，最愛吃辣，一開始大家都以為她是湖南人，后来才知道，她家乡在东北，日本侵佔東北後，她从东北逃到了上海，后来听报上说日本又要打到上海了，她便又来到了南京。
　　幼梧小姐总说自己见多了炮火，现在连打雷都害怕，每次天一阴下来，她心里就开始着慌，一个炸雷落下来，她会吓得抱头尖叫，有时还会哭。
　　可偏偏南京最常下雨。
　　所以幼梧讨厌南京，一心想回上海。但现在正在打仗，不是她想回就能回的。去年她前脚刚从上海离开，后脚上海就沦陷了，□□带着军队从上海撤到了南京，因为这事，幼梧还总跟红拂馆的姑娘夸耀自己洞察时局的眼光有多敏锐。
　　可实际上，她从上海来南京，是为了找她未婚夫的。她在上海认识的男人，恋情正浓的时候，两人山盟海誓互许终身，那男人对她极尽温柔，百般疼惜。后来他突然说要去从军，等建了军功回来就带她离开百乐门，去过属于他们的新生活。幼梧被他说得心动，当下拿出三千大洋塞进他怀里，在上海的码头泪眼婆娑的送他离开。
　　幼梧等了他两年，两年音讯全无，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去年有人告诉她在南京见到了她那个未婚夫，听了这话的幼梧思索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一大早便和百乐门的老板大吵一架，毁了契约，赔了五千大洋，拎着一个小皮箱独自来了南京。
　　他是死是活，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没法联系她，还是一开始就在哄骗她，他总要给她个交代，否则她不甘心。毕竟，她曾经那样认真的爱过他。
　　然而来了这大半年，并未见着她那未婚夫的影儿，倒因为她带来了上海最时髦流行的歌舞花样，与抱着琵琶咿咿呀呀唱着秦淮古调的南京姑娘大不相同，一跃成为了红拂馆的头牌，半年里迅速红遍整个金陵城，不论是军阀贵胄还是商界豪门，凡达官显贵举办的歌舞宴会都会邀请她，那些富家公子哥儿也最爱请她做女伴，陪同自己出入各种交际应酬的茶宴酒会。
　　这不，今日刚从秦司令的生辰宴上回来，下周三林公馆的酒宴就给她下了帖子。
　　給她下帖子的是林家二公子林子墨，也是最近和她交往最多的男人。這半個月，林子墨对她献足了殷勤，时兴的衣服、珠宝首饰、化妝品，各种新鲜有趣的小玩意儿，天天往红拂馆送，丝毫不手軟。林子墨虽然是南京出了名的纨绔公子，除了家世一无是处，但他长得好看，也愿意为幼梧花钱，所以幼梧对他很是受用。只是红拂馆中与她交好的姐妹看不过去。
　　“他那是馋妳身子！”翠隽半揽着幼梧，一边给她拆发髻，一边忍不住吐槽道。
　　“疼疼疼，你轻点！”幼梧拍了拍翠隽的手，对她的话不以为意，“嗨，现在的男人不都这样吗？有几个真心实意的？肯为你花钱已经是上品了。”
　　翠隽摇摇头叹了口气，“傻女人啊！”
　　在一旁记账的鸾姑听到两人的对话，说了句:“她自己的事情她自己会处理，翠隽你別管。”
　　翠隽听到这话便噤了声。红拂馆虽说是风月场所，但做的是清白生意，姑娘们卖艺不卖身，鸾姑带着大家都是在这乱世里讨饭吃罢了，倘有机会，自然是要寻个好人家嫁了，但绝不是跟了林子墨这种风流成性的豪门子弟。
　　翠隽最疼幼梧，便时常操心她被林子墨蛊惑，总想说道几句，她总觉得幼梧看着似乎经过了红尘风月，但其实傻得很，不然也不会为了一个男人千里迢迢从上海来到南京。不过既然鸾姑让她不要管，那她也就不多言语了，帮幼梧拆完发髻自顾自忙去了。
　　鸾姑把算盘打得叮当响，自从幼梧来了以后，红拂馆的生意属实不错，账面也好看的很，“幼梧，这几天你就別挂牌了，好好休息准备下周三的宴会。”
　　“好嘞~”不用工作，幼梧开心的很，跑到窗前看了看天，兀自嘟囔了句：“周三应该不会下雨吧……”

　　所幸周三是个放晴的好天气，宴会定在晚上七点半，幼梧早早的便开始裝扮自己，林子墨給她送來了几件当下最时髦的洋装并两套专門为她定制的旗袍，幼梧只看了几眼就全都扔进了橱柜里，另外挑了一件上月自己新买的红裙礼服换上。
　　收拾妥帖后已经是晚上六点，林子墨派来接她的司机早已候在門外，见幼梧踩着一双細高跟款款走來，忙下车为她开門，问了声幼梧小姐好，幼梧径直钻进车里，她知道林子墨今日要在林公馆迎客不能亲自来接她，况且今日的宴会为的是庆贺林家大小姐林子衿接掌林家家业，成为南京商会的新会长，想必林子墨现下不痛快的很。
　　林家大小姐林子矜，林子墨口中的书呆子，据说之前一直在北大读书，后来由于战乱又远赴西南联大求学，去年林老病逝，林子衿被迫辍学回南京继承家业。
　　林子墨对此一直颇不服气，觉得林子衿这样一个只会读书的女流之辈接掌林氏商行简直离谱。想到林子墨气到青筋暴起的模样，幼梧忍不住嗤笑，林氏商行偌大家业，不交给林子衿，难道交给他这个只会花天酒地的浪荡公子吗？
　　不过这些跟幼梧都没有关系，林子墨在她眼里只是个男人而已，男人嘛，只要肯为她花钱，能逗她开心就好了，什么高风亮节、丰功伟绩，通通都不重要。更何况，林子墨长了张为祸众生的脸，即便他如何腹内草莽浪荡纨绔，幼梧也愿意和他往来。
　　“幼梧小姐，我们到了。”
　　幼梧向老陈道了声谢，甫一下车，就看见林子墨站在门口迎客，浪荡公子正经起来倒也还像那麼回事，可惜也只是看起來像回事罢了。
　　幼梧整了整妆容，理了理裙边，压了压鬓角，调整出一个最明艳动人的笑容，袅袅婷婷地朝林子墨走去。
　　林子墨一大早就心中郁闷，站在这里迎客也不过是强颜欢笑，早就疲累了，正当他快要恼火的时候，远远看见幼梧笑吟吟地朝他走过来。
　　幼梧今日装扮的十分用心，像一朵盛开的玫瑰，妖冶热烈，迷人心神。林子墨眼前一亮，三步作两步迎上去，双手握住幼梧的肩膀，恳切道：“幼梧，你来了。我今日忙于迎客，没有亲自去接你，你可有生气？”
　　幼梧笑道:“我哪有你想的那么不懂事，知道你抽不开身，我这不就乖乖的自己来了。”说着轻轻捏了下林子墨的手。
　　幼梧的笑妩媚柔情，幼梧的手细滑柔软，这些都让林子墨觉得大受安慰，一天的倦意仿佛一扫而空，对幼梧又殷勤了几分，亲自扶幼梧进了门厅，为她倒了杯酒送到手里，这才发现幼梧身上穿的并不是他送去的衣服。
　　“今日怎的没穿我送你的衣服？”
　　“干嘛？你不高兴了？你送我的衣服，我当然只想穿给你一个人看呀。”
　　“我怎会不高兴呢？想必是我送你的衣服不合你心意，下次我带你亲自去选。”林子墨上下打量着幼梧：“你今日选的这件衣服极衬你，原比我挑得好。”
　　幼梧听到这话，格格地笑出了声，在林子墨耳边悄声道：“哪有。你送我那件织锦的旗袍我就喜欢得很，下次你带我去游船，我穿给你看呀。”说着还轻轻拉了拉林子墨的衣袖，眼睛露出撒娇的意味，幼梧的眼睛本就生得勾人，这一下更让林子墨神魂俱荡，心潮澎湃，一时情不自禁拉起了幼梧的手。
　　“幼梧……”
　　幼梧不动声色把手抽出来，娇嗔道:“你快忙去吧，等结束了再来找我。”说罢意味深长的朝他眨了眨眼，三言两语的哄着把他推出了门外。
　　“啧啧啧，我刚才可都看到了。”
　　幼梧刚把林子墨送出门外，就看到汪絮尘笑着朝她走过来。
　　“你再晚来一会儿我就名节不保了。”
　　汪絮尘听了这话捂着嘴格格地笑了，调侃道：“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
　　“那也不能在这儿呀……”
　　“居然还矜持起来了？”
　　汪絮尘是乐馆的伶人，与红拂馆的女孩子们向来有些交情，说话从没有忌讳。
　　宴会还没开始，宴会还没开始，幼梧拿着一杯鸡尾酒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汪絮尘聊天，说到林家大小姐林子衿，幼梧这才知道林子衿本来在北大读书，后来日军占领北大、南开、清华三所学校，这三所学校的学子们便一路南下到了长沙，成立了长沙临时大学，后来又南迁到了昆明，成立了西南联合大学。
　　林子矜当年也跟随北大师生去了西南联大继续求学，但刚到联大不久，林子矜的祖父也就是林氏商行的会长便重病离世，林子矜被迫辍学，回了南京继承家业。说到此处，汪絮尘颇有些惋惜。
　　幼梧听了这话，淡淡的“唔”了一声，继承家业难道不比在昆明过苦日子强？
　　不过这些和她都没有关系，林子衿这样的人，除非她和林子墨结婚，不然这辈子想必没什么交集。她当然不可能嫁给林子墨。故而也就没再接汪絮尘的话茬。
　　红拂馆的幼梧小姐，林子矜自从回到南京，便没少听说这个名字。南京城最红的歌女，林子墨的新女伴，唔，也许很快就变成旧的了，毕竟林子墨是林家最出类拔萃的不成材，风流浪荡四个字仿佛在他出生时就被刻在了骨血里，偏偏又长了一张可以让女人甘愿为他飞蛾扑火的脸，真是造孽。
　　想到这里，林子衿竟觉得幼梧这样漂亮的女人和林子墨交往有些可惜，看向她的目光不禁多了几分同情。
　　这几分貌似友好的同情很快的被幼梧捕捉到了，本来照幼梧的性格，对这种不相干的旁人的目光，她一向是不屑一顾全不在意的，但这次，幼梧却莫名觉得不舒服，想到刚才汪絮尘说的这位林大小姐的履历，便不由得对她的态度冷了几分。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尴尬。
　　这一幕恰好被来找幼梧的林子墨看到，不由得住了脚步，心中纳罕，她们两个怎么凑在一起了？一个是把自己迷得晕头转向的女人，一个是让自己心生畏惧的女人，一个妖冶热烈像玫瑰红酒，一个清冷高矜像空谷幽兰，气质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站在一起竟意外和谐。
　　林子墨突然不知道该不该走上前去，就在犹豫的一刹那，伴随着轰隆一声，天上落下一个惊雷，刚才还亮如白昼的房间突然陷入一片黑暗中，幼梧最先惊叫起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女人尖叫声，雨点紧锣密鼓的敲打着窗户，不只是谁在高喊，
　　“下雨了！停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