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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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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毒辣,炙得黄沙滚烫。天地间一片昏黄,像是被泼了一层陈年的酽茶。
此身名为阿宁,生于乱世,长于硝烟。自记事起,所见唯有黄沙与战火,所闻唯有风声与枪鸣。父母的音容,早已在记忆的尘沙中模糊不清,只余下背影,消散于某一次不归的任务里。
原是个雇佣兵,却无甚大志,但求偷得浮生,能活一日,便是一日。只是那求生的念想,如荒漠深处的根,盘根错节,深埋在骨子里,舍不得就此枯萎。
最后一次任务,为了拽回那个新来的愣头青,撤退的讯号淹没在轰鸣里。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吞噬了她的视野,撕裂了她的耳膜。意识如被风吹散的沙,一点点沉寂,坠入无边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永夜,又似一瞬。
有光,刺破了眼睑。
阿宁的意识,是从一阵剧烈的灼痛中醒转的。那痛楚并非来自记忆里爆炸的创口,而是从每一寸肌肤上传来,是烈日炙烤的焦灼。刚想动一动眼皮,却发觉重若千钧。喉咙里干得要冒出火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沙粒的粗粝感。
用尽全身的气力,终于是撑开一道眼缝。
入目是无垠的昏黄,天空苍茫高远,没有一丝云,像一块被烤得发白的琉璃。身下是滚烫的沙砾,风一吹,便扬起细小的尘,迷了人的眼。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原始、粗犷,带着一股子蛮荒的生命力。
她低头,看见一双不属于自己的手,瘦小,干枯,指甲里嵌满了黑色的泥垢。身上的衣物也非她熟悉的作战服,而是几片破烂的麻布,勉强蔽体,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她试着动了动这具身体,骨头里传来一阵酸软,这副身子约莫十四五岁的光景,却因长久的饥饿而显得格外羸弱。
记忆的碎片如潮水般涌来,却不是她的。这是一个也叫不出名姓的孤女,在东昭国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流浪,父母早亡,如一株无根的野草,挣扎着,只为活下去。
阿宁慢慢地坐了起来。环顾四周,除了沙,还是沙。远方有几座起伏的沙丘,线条在热浪的蒸腾下微微扭曲。
死了,又活了。从战火轰鸣的世界,来到了这片黄沙古道。
她的唇角扯出一个无声的弧度,带着几分自嘲。而后伸手摸了摸腰间,那里空空如也,没有惯用的匕首,没有信号器,什么都没有。只这一具孱弱的身体。
不知何时,耳边一阵铃声响起,阿宁循声望去,只见一条黑线在日头下缓缓移动。随着距离拉近,她辨认出那是一支商队。
商队行至近前,阿宁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
忽地,商队后方传来一阵骚动。几个护卫打扮的人簇拥着一架马车,从队伍里奔出,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那边,隐约可见几具倒毙的尸身和散落的货物,显然是不久前刚经历过一场劫掠。
阿宁的目光跟了过去。片刻后,那些护卫抬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回来,那人穿着一身锦袍,虽已破损染血,但料子却是上乘的。他腹部中了一刀,伤口极深,此刻已是人事不省。
商队里的人围了上去,却都束手无策。一个看似管事的人焦急地喊着:“快!快拿金疮药来!”
“没用了,伤得太重,流了这么多血,怕是……”
离开这鬼地方的机会来了。阿宁顾不得多想,拄着木棍,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蹲下身,看了一眼那男人的伤口,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活着。”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你们的金疮药只能止血,他内里受了创,血堵腹中,不放出来,神仙也难救。”
众人皆是一愣,那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皱眉道:“你这小女娃,懂什么?”
阿宁没有理他,她的目光落在那昏迷男子的脸上。那是个约莫四旬的男人,面容清瘦,眉宇间即便在昏迷中也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文雅与威严。
“让开。”阿宁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道。她从自己的破布衣上撕下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条,又对那管事道:“火,还有烈酒。”
那管事还在犹豫,马车里却传来一个虚弱而沉稳的声音:“听她的。”
众人回头,只见那重伤的男子不知何时竟醒转了过来,他脸色苍白如纸,额上全是冷汗,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正定定地看着阿宁。
很快,火堆升起,一囊烈酒也被递了过来。阿宁将自己磨尖的石块在火上反复烧灼,又用烈酒冲洗。她的动作沉稳而迅速,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仿佛做过千百遍。
她在那男子的伤口旁寻准了位置,对他说:“会很疼,忍住。”
那男子看着她,竟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阿宁不再多言,手起石落,利落地划开了他的小腹。黑血立时如泉涌。她又用布条按压,将淤血尽数挤出。整个过程血腥无比,周围的人都看得心惊肉跳,那男子却始终咬着牙,一声未吭,只是那双眼睛,从未离开过阿宁的脸。
处理完伤口,阿宁用烈酒清洗,再敷上他们的金疮药,最后用布条紧紧包扎好。做完这一切,她自己也几乎虚脱,眼前一黑,便要栽倒。
一只手及时地扶住了她。是那个管事。
夜里,商队在原地安营。阿宁分到了一碗热汤,一张毛皮毯子。她身上的伤口也被简单处理过。
那个她救下的男人,精神好了许多。他让人请阿宁到他的马车旁。
火焰跳动,映着两人的脸。
男人半靠在软垫上,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女孩。她已经清洗过,露出一张清秀却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冷漠的脸。
“你救了我的命。”男人先开了口,声音温醇,“看你的样子,孤身一人?”
阿宁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男人沉默了片刻,目光悠远,似乎透过她,看到了很远的地方。“这世道,一个女孩家独自闯荡,不易。”他轻叹一声,“我膝下无子,亦无女。你若不弃,可愿做我的女儿?我为你取个名,安个家。”
阿宁抬起头,看着他。他的眼神很温和,也很复杂。
家?这个词对她来说,太过遥远,也太过奢侈。
见她不语,男人又道:“你不必急着回答。只是一番相遇,也是缘法。你救我一命,我许你一个安身之所,从此不必再过这般朝不保夕的日子。”
他看着她,缓缓说道:“我姓宁,叫宁淮安。在晋楚,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之说。楚,是个有风骨的字。从今往后,你就叫……宁楚,如何?”
宁楚。
阿宁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她不知道“晋楚”是什么,也不知道这个“楚”字背后藏着怎样的情怀。她只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有了一个名字,一个身份。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眼中的诚恳,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
驼铃声碎,终是入了人烟。
这是一座唤作“玉门”的镇子,踞于东昭国境之西陲。说是镇,却比寻常州府还要阔气几分,乃是西通诸国、东连腹地的咽喉要道。镇中屋舍多以黄土夯筑,厚实而低矮,用以抵御风沙。长街宽阔,足以容纳十数匹骆驼并行。街上行人往来,熙熙攘攘,叫卖之声此起彼伏,混着香料、皮革与牲畜的气味,织成一股子浓烈而鲜活的气息。
宁楚坐在马车前端的板沿上,身上换了一件干净的粗布衣裳,伤口处的疼痛已然麻木。她一言不发,那双眼眸却如鹰巡空,将这街面上的每一处景致、每一个人的神情,都烙在心底。
宁淮安的伤势尚重,半倚在车厢内,只偶尔掀开帘子一角,朝外看一眼,便又放下。那管事,名唤福伯,是个精明干练的人物,早早便打发了几个脚程快的伙计前去探路。商队入镇后,便径直往南城一处僻静的巷子行去。
巷子深处,是一座不起眼的院落。两扇厚重的木门,门上铜环业已生出绿锈,墙头不高,光秃秃的,瞧不出是何等人家。福伯上前叩门,不多时,门内传出脚步声,一个瘦小的老头儿开了门,瞧见福伯,先是一愣,待看见他身后的宁淮安,面上神情立时大变,急忙将众人迎了进去。
这院落不大,却也齐整。三间正房,两间厢房,俱是土石结构。院中一口水井,井旁还栽着一株半死不活的枣树。宁淮安被安顿在东厢房内,那瘦小老头儿是个大夫,姓秦,一手接骨疗伤的本事颇为了得。他替宁淮安重新验了伤,又开了几副草药,嘱咐好生将养,言语间甚是恭谨,倒不像个寻常的坐堂郎中。
宁楚便在西厢房住了下来。福伯给她送来了几件合身的衣裳,皆是东昭本地女子的款式,长袍阔袖,便于活动。她将那身从沙漠里带来的破烂麻布付之一炬,连同那个无名的孤女,一并烧成了灰。从此,她便是宁楚。
日子就这般安顿下来。宁淮安每日在房中养伤,福伯则在外奔走,打理一应事务。秦大夫每日过来请脉换药,不多言语。宁楚白日里便在院中劈柴、挑水,或是在那株枣树下打熬筋骨。她这具身子太过羸弱,底子太差,须得尽快练出些气力来。
她练的法子,并非什么高深武学,皆是前世在战场上用以保命的格杀之术。一招一式,全无花俏,只求最快、最省力地制敌。起初,她身子酸软,打不了一套拳便气喘吁吁,汗透重衣。她也不急,只是日复一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宁淮安有时会坐在廊下,静静地看她练拳。从不指点,也从无喝止。
待他伤势稍好,能下地走动时,便开始教宁楚识字、说话。他教的,是晋楚的官话,字正腔圆,每一个字的发音、每一笔的写法,都极为考究。他先从日常用物教起,桌椅、杯盏、笔墨、纸砚。他指着院中的枣树,告诉她:“此为‘枣’,酸甜之物,亦可入药。”他又指着天上的流云,道:“此为‘云’,聚散无常,如人生际遇。”
他的教法,不疾不徐,如春风化雨。宁楚学得极快,她记忆力本就好,又有着成年人的理解能力,往往宁淮安说上一遍,她便能记住七八分。
只是她对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全无兴致,反而对舆图、兵器、药理之类的字词格外上心。宁淮安也不强求,由着她的性子来。除了晋楚文字,他还教她东昭的语言。这东昭语发音奇特,多在喉舌之间转动,与中原官话大相径庭。宁淮安却说得极为地道,与本地人一般无二。他让宁楚多去街市上走动,多听多看。
宁楚便依言而行。她每日会去镇上的巴扎,也就是集市。此时的巴扎,正是最热闹的光景。
长街之上,人流如织,摩肩接踵。与中原市集的井然有序不同,此地更显一种粗野的活力。东昭国的牧民,赶着成群的肥羊,那羊膻味混着尘土,扑面而来。西域来的胡商,在自家地摊上铺开色彩斑斓的毛毯,上面摆满了晶莹剔透的琉璃盏、纹饰奇特的银质弯刀,还有一串串色泽温润的玛瑙珠子。他们用生硬的中原话吆喝着,引得路人驻足。宁楚走在其中,却似一滴水汇入大江,毫不起眼。她的步子不快不慢,目光却飞快地扫过每一个角落。
她不看那些光鲜的货物,却留意那贩夫走卒腰间的佩囊是何种结法,看那牵着骆驼的汉子手上的老茧生在何处。她听着各种口音的言语交织在一处,有东昭土语的粗嘎,有晋楚官话的清越,还有些她听不懂的胡语,如同鸟鸣。
行至一处贩卖奶茶的铺子前,宁楚停下了脚步。铺子不大,几张粗陋的木桌,几条长凳,却坐满了人。多是些刚从远方来的商旅,在此歇脚,喝一碗热腾腾的咸奶茶,驱一驱长途跋涉的疲惫。铺子中央,一个炭火炉上架着一口大铜锅,锅里的奶茶“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浓郁的奶香和茶香飘出老远。
宁楚拣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只叫了一碗最便宜的清茶。她低着头,慢慢啜饮,耳朵却将邻桌几个中原打扮的客商的谈话,听得一字不落。
那几个客商,看穿着应是贩运丝绸的,一个个面带风尘,却又掩不住眉宇间的兴奋之色。其中一个微胖的商人,灌下一大口奶茶,重重地将碗往桌上一放,唾沫横飞地说道:“这趟总算是走对了!往年这般时节,北边的商道哪敢走?那些鲜卑蛮子,跟草原上的狼似的,说不定从哪个沙丘后头就钻出来了!今年倒好,一路过来,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又一道声音响起,“王兄此言差矣,这哪里是运气好?你莫非忘了前阵子传来的大好消息?”原来是旁边一个山羊胡的商人接了话。
“哦?哪个消息?”
那山羊胡得意地卖了个关子,压低了声音,却又足以让半个铺子的人听见:“晋楚那位少年将军,晏庭!我的乖乖,那可真是天神下凡一般的人物!”
“晏庭?”另一个商人显然也听过这名字,顿时来了精神,“可是那个年方十八,封号“朔渊”的将军,晏庭?”
“正是他!”山狗胡一拍大腿,声音也高了八度,“听说就在半月前,鲜卑的左贤王,纠集了十万骑兵,本想趁着秋高马肥南下劫掠,直逼云州城。嘿!谁曾想,这位晏小将军,竟只带了三万轻骑,连夜奔袭,不与他正面交锋,反倒绕到他后方,一把火烧了他的粮草大营!那鲜卑兵没了吃食,军心大乱。晏将军再趁势掩杀,好家伙,一阵冲杀,直杀得鲜卑人血流成河,尸横遍野!那左贤王仅带着百十个亲兵狼狈逃窜,十万大军,就这么土崩瓦解了!”
这番话讲得是绘声绘色,听得周围的茶客们无不咂舌称奇。
“当真如此厉害?”
“骗你作甚!我那表兄就在军中效力,家书里写得明明白白!说那晏将军,使一杆‘玄昼’长枪,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此战过后,鲜卑百年之内,怕是再不敢窥伺我晋楚北境了!咱们这些行商的,也才能安安稳稳地做买卖不是?”
一时间,茶铺里议论纷纷,尽是对这位晏将军的赞叹之声。什么“少年英雄”,什么“国之栋梁”,种种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宁楚端坐于角落,将这一切听在耳中,脸上却没有半分表情。朔渊将军,鲜卑,这些名词于她而言,不过是些陌生的符号,与她前世听过的那些代号并无不同。谁胜谁负,谁是谁非,谁又能分说的清楚。这个世界,换了个名头,争斗杀伐的本质,却是一模一样。她只是冷眼旁观,看着那些商人因着一条与自身利益相关的消息而手舞足蹈,心中不起波澜。她的茶已经见底,便丢下两个铜板,起身离去,将那满屋的喧嚣,都抛在了身后。
她回到那座僻静的院落时,日头已经升起老高。院子里静悄悄的,唯有几声鸟鸣。宁楚将从巴扎上买来的几张粗面饼子放进厨房,便又回到院中,开始劈柴。起落之间,精准而有力,木屑纷飞,一根根粗壮的木料应声而开。
她正劈得专注,院门“吱呀”一声开了,福伯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的脸色,与往日的精明干练不同,带着几分凝重,脚步也显得有些沉。他一进院,目光便在院中扫了一圈,看到宁淮安房门紧闭,便没有上前打扰,而是径直走向厨房,对正在灶下忙活的秦大夫低声交代了几句什么。
宁楚眼角的余光瞥见这一幕,手上劈柴的动作却未停。她只是觉得,今日的福伯,身上带着一股子不同寻常的气息,那是一种被压抑着的,如同暴雨来临前的沉闷。
午后,宁淮安在廊下坐着,手中捧着一卷书,看得出神。阳光透过廊檐,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福伯从屋里出来,手中端着新煎好的汤药,步履无声地走到宁淮安身侧,将药碗放在旁边的小几上,轻声道:“老爷,该用药了。”
宁淮安“嗯”了一声,却未动,目光依旧在那书卷上。
福伯立在一旁,默然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院中的宁静:“老爷,北境……有消息了。”
只这一句,宁淮安那握着书卷的手,便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说。”他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福伯躬身道:“是晏小将军。半月前,于云州城外,以三万轻骑,大破鲜卑左贤王十万主力,斩首五万余,威震北疆。如今,消息已传遍了整个东昭。”
福伯说话时,一直低着头,不敢去看宁淮安的眼睛。院子里静得可怕,只能听见宁楚那边传来“沙……沙……”的磨铁声,单调而执着。
良久,宁淮安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莫名的沙哑:“伤亡如何?”
福伯声音又低了几分:“我军折损……亦近万人。晏将军麾下三大部将,方迟战死,徐敬重伤。”
宁淮安闭上了眼睛,靠在椅背上,面色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他的手指在书卷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许久,才又睁开眼,目光投向院中那棵半死不活的枣树,眼神悠远而复杂。
“他……还是老样子。”宁淮安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一把玄昼枪,当真要将这天下都捅出个窟窿来么……”
福伯不敢接话,只是垂手侍立。
宁淮安又沉默了许久,仿佛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最后,他端起那碗尚且温热的汤药,一饮而尽,连那药渣都未剩下。他将空碗递给福伯,摆了摆手,道:“下去吧。”
“是。”福伯应了一声,端着碗,悄然退下。
整个过程,宁楚始终背对着他们,一下一下地磨着手中的铁片。她没有回头,却将那段简短而沉重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