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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我要留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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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熊猫”事件像一层看不见的薄冰,隔在了王教练和团团之间。
团团变得异常沉默。她依旧按时训练,摔倒了也会立刻爬起,但眼睛里那种亮晶晶的光彩黯淡了许多。
她不再试图模仿高难度的动作,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基础的滑行,像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
她对周围的一切重新变得警惕,尤其是别人的目光和笑声。每当有队员笑着叫她“小熊猫”或者提起器材室的事,她都会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缩一下肩膀,然后把头埋得更低,加快脚步躲开。
她甚至又开始下意识地寻找狭窄阴暗的角落,有时训练结束,王教练一转眼就找不到她,最后发现她蜷在淋浴间最里面的隔间地上,或者更衣室柜子之间的缝隙里,抱着膝盖发呆。
那把被她珍藏在枕头下的钥匙,似乎也失去了魔力。
王教练看着她的变化,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又涩又痛。他知道自已那天口不择言的伤害有多深。
他尝试道歉,买来更多的零食和玩具,但团团只是默默接受,却不再有回应,那双大眼睛看着他时,总带着一丝难以抹去的疏离和受伤。
就在这种压抑的氛围中,一周后,一个更现实、更严峻的问题,摆在了王教练面前。
总教练把他叫到办公室,表情严肃。
“建国,你带来的那个孩子,叫团团是吧?她的情况,上面已经知道了。”总教练递过来一份文件,“这是上面下来的通知,关于清退编外‘试训’人员的。她没有户籍,没有身份证明,也不符合特招运动员的流程,按照规定,不能再留在队里了。”
王教练的心猛地一沉,接过文件,手指有些发颤。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而且,”总教练压低了声音,指了指窗外,“最近队里关于她的风言风语也不少,说什么的都有。留下来,对你,对她,都不是好事。趁现在知道的人还不多,影响还没闹大,赶紧送走吧。找个福利院,或者……送回你找到她的地方去。”
送回竹林里去?
王教练的眼前瞬间闪过团团刚来时那野性难驯、却又对人类社会充满惊恐的模样。
把她送回去?让她重新变成那个在竹林里偷吃猫粮、看见生人就躲的小野孩?
不。
不行。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教练,再给我一点时间!这孩子……她很有天赋!您也看到了,她平衡感、模仿力都极好,是个好苗子!就这么放弃了太可惜!”
总教练叹了口气,摇摇头:“天赋?建国,我知道你惜才。但她连最基本的身份都没有,怎么注册?怎么比赛?再说,她那样子……看着就不太寻常,留在队里是个隐患。听我一句劝,别给自己惹麻烦。”
谈话不欢而散。
王教练拿着那份沉甸甸的清退通知,失魂落魄地走回宿舍。
推开宿舍门,团团正坐在地板上,摆弄着林薇送她的那个旋转娃娃。她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王教练难看的脸色和手里拿着的纸张,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小脸上的表情瞬间绷紧了,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王教练看着地上那个小小的、不安的身影,到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他默默地把通知塞进抽屉最底层,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没事。饿不饿?晚上想吃什么?”
团团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拨弄着那个旋转娃娃,娃娃滴溜溜地转得飞快。
接下来的几天,王教练四处奔走。他找领导求情,找相熟的老同事帮忙说话,甚至试图联系一些体育院校的附小,看有没有接收的可能。但每一次尝试都被冰冷的规定和现实挡了回来。
没有身份,一切都是空谈。
他的焦虑和疲惫无法掩饰,眉头整天紧锁着,打电话时压低的、争执的声音,都一丝不落地被团团听在耳朵里。
她虽然听不懂那些复杂的词汇,但她能感觉到教练的烦恼,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正在逼近。那种熟悉的、被抛弃的恐惧感,像潮水一样重新将她淹没。
她变得更加安静,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吃饭时不再狼吞虎咽,会偷偷观察教练的脸色;训练时摔倒了,会立刻看向教练,仿佛在确认他会不会因此而不耐烦。
一天晚上,王教练又在外奔波了一天,无功而返,身心俱疲地回到宿舍。
屋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小台灯。团团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床上玩或者看书,而是抱着她的那个小鹿背包,蜷缩在房间最阴暗的墙角地板上,睡着了。
她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紧皱着,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小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王教练心里一酸,放轻脚步走过去,想把她抱到床上去睡。
靠近了,他才看清,团团手里紧紧攥着的,是那把宿舍钥匙,和她画的那些冰面涂鸦中的一张——那张画了很多蓝色交叉线条、被林薇说是“练习压步”的画。背包鼓鼓囊囊的,塞着她那件猫猫睡衣和几块光滑的小石头。
她甚至连“走”的准备都做好了。
王教练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想轻轻拿走她手里的钥匙和画,免得硌着她。
就在他的指尖碰到那张纸的边缘时,团团猛地惊醒了。
她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身体剧烈地一颤,眼睛骤然睁开,看到近在咫尺的教练,第一反应不是放松,而是惊恐地向后缩去,同时把手里的钥匙和画纸死死抱在怀里,像是守护什么绝不能被夺走的宝贝。
“别……别送我走……”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剧烈的颤抖,眼泪瞬间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滚落,“我……我听话……我好好滑冰……我摔了自己爬起来……”
她语无伦次地哀求着,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抓老鼠了……我不玩板子了……我像正常孩子……我像……别赶我走……教练……求求你……”
她哭得浑身发抖,那些压抑了许久的恐惧、委屈和不安,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王教练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撕心裂肺、苦苦哀求的孩子,所有的坚持、所有的顾虑、所有的现实困难,在这一刻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拿钥匙,而是将那个哭得浑身发抖的小身体,紧紧地、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不送走!”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一遍遍地重复着,像是在对团团说,也像是在对自已发誓,“谁也不送走!你就留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团团在他怀里哭得更大声了,像是要把所有的害怕都哭出来。小手死死抓着他的衣服,鼻涕眼泪都蹭了他一身。
王教练抱着她,感受着怀里小身体的颤抖,心里那个摇摇欲坠的天平,终于彻底倾斜。
去他妈的规定!
去他妈的麻烦!
这孩子,他捡到了,就是他的责任。
他不能把她推回那个冰冷未知的世界。
他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不知道身份的问题如何解决,不知道她身上的谜团到底意味着什么。
但他知道,他不能放手。
哭了不知道多久,团团的哭声才渐渐变成小声的抽噎,最后累极了一般,在他怀里沉沉睡去,即使睡着了,小手还紧紧抓着他的衣角,时不时地抽噎一下。
王教练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子。他坐在床边,看着那张哭得通红、还带着泪痕的小脸,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拿出那份清退通知,看了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它撕成了碎片,扔进了垃圾桶。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很久没有联系过的、在市公安局工作的老同学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
王教练深吸一口气,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老同学,是我,王建国。有件事,想麻烦你……可能有点棘手,是关于一个孩子的户口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