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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大雨不行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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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风送裴元自华山返回青岩,途径长安,天色近晚,又逢大雨,只得先找了间客栈住下。
大夫此次来纯阳,本说是寻药,盘桓几日就走。结果蹉跎小半月,挖了整整一药箱才离开。洛风见了裴元的药箱都难免咂舌,不知华山的峭壁雪崖上竟生了这许多喜寒的奇珍草药。
“洛道长是天乾?”
“额……是。”洛风这一个回答差点咬到舌头。裴元自从下了华山,一路蹙额。见人一直盯着自己,洛风几乎以为他要说出“阁下印堂发黑”。
裴元颔首:“如此。道长身上有股松木气,华山松梅遍野时未察觉,到了长安才闻到,是故发问。”眉头仍未舒展。
“先生身体有恙?”洛风问。客栈外是长安秋雨,有凉风穿堂,檐下挂的铜铃叮当作响。
一场秋雨一场寒。
“经年旧疾,无碍。”
“活人不医……也有治不好的病么?”
“医者不自医。”裴元说,面色隐隐有些病态的红润。他从药箱的侧格取出纸笔,到了些冷茶水到盛墨的小木格中,溶下些附墨,提笔蘸了,写下一纸药方。“可否劳烦道长替裴某抓服药来?都不是什么稀罕药材,隔壁的药房该是能凑齐的。”
纸张浸过防蛀的药水,一片浅淡的茶褐色。“幸得效劳。”
裴元见洛风拿着方纸,似是将几个松漆字来来回回扫看了许多遍,问:“这方子是有什么不妥么?”
“不。”洛风一笑,“只是听闻为医者,字迹必定潦草,有称‘鬼画符’的。先生字迹端正,我那些个师弟师妹也未必画得出来,才多看了几眼。”
“医道也是手艺,从医者都靠这吃饭,写方子时怕给人瞧了去,丢了来钱的门路,才特意往草了写。至于我这方子,旁人看去了,也不打紧。”
洛风将方纸收进怀中。“可还有其他?”
“只一事。”裴元深吸一口气,神色间有些犹豫,“请借洛道长的斗篷一用。”
洛风当他是冷,不多问,解了短斗篷交到裴元手里,提了剑准备出门去。行两步,又停下。“裴先生身子不适,早些歇息吧。”他里头的衣裳算半款短打,只拖了个广袖,束腰贴肩,衬得长身俊朗。
裴元低低应了,接了斗篷并不披上,抱在怀中。李忘生平素节俭,在一干师弟师妹师侄的吃穿度用上却一向舍得花钱,每每自嘲师兄若在,定笑我溺爱。洛风这件斗篷是素蓝缎子的,用银线绣了一只飞鹤。埋首上去,能嗅到主人身上的松木香气。
裴元提了药箱往楼上走,行至二楼时险些站立不住,在扶手上撑了一把才未跌倒。
药铺的店主对洛风拿来的方子啧啧称奇,听说了写方子的是位万花大夫,更是连连惊叹,说是从未见过这般险的方子。
“何言‘险’字?”洛风问。
药铺可代为煎药,店主生了炉子,正拿蒲扇一下一下地扇着火。“道长像是不通医理?”他拿过方纸,在上头指了几个名目。“这几味,性寒。”有指了几个。“这几味,性热。都是猛药,有相克之相,也不知这服药的人生的是个什么病哟。”
果木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响,药罐滋出绵长的苦香。洛风想起他曾有的几次造访花谷,裴元也多是在煎药的。大夫身上日久天长地染得一股子苦药味,只有偶偶才能被万花谷内经年常在的花香盖过。
店主人取了只竹节杯子,沏出一杯深褐的药汤。
洛风端着药杯徘徊在裴元房门外,几次抬起手想做敲门的动作,却又放下了。
习武之人的感官较常人敏锐许多,他能听见屋内穿出的呻吟喘息,被压抑得很低,隐隐还染着哭腔。
“裴先生?”思量许久,他站在门外发问。
门内的喘息声似乎止了一瞬。“洛道长?”屋内人轻声说,“进来吧。”
打开门时扑面而来的是幽冷的花香,似是纯阳早课后,推开窗,窗下簌簌开了一树早梅。
洛风小心合上门:“裴先生……是地坤?”
“是。”床上人勉强支起身子,倚在床头。他褪了红黑二色的外衣,白亵衣的领口依稀能看见颈窝。乌发汗湿了,贴在脸侧,眼尾飞红,双眸一片水光盈盈。“我信期日子不定,惊扰洛道长了。”
“不曾。只是有些讶异罢了。”洛风将竹杯递给裴元,怕人手抖洒了药,手移开一寸,仍在两边护着。等确认大夫端稳了,才撤回手,后退三步,垂手而立。
墙外风雨大作,断肠花的花枝抽打在窗棂。
这杯药裴元喝得很慢。他喘的厉害,每咽下一口都要缓上好一会儿。
洛风待到裴元喝完了,上前接过竹杯。大夫彻底脱力般仰到枕上,一只手背覆在额上,死咬下唇想忍住呻吟。下唇已经肿起来了,上了妆一样的艳丽。
洛风收了杯子便出门去,夜里放心不下,又来看过一回。裴元已经睡下了,热潮退去,大夫睡颜平静,只是眉尖仍旧蹙着。
洛风伸出两根手指,动作温柔地把那一丝皱给揉开了。裴元的脸色不似下午潮红,有些苍白的过分。洛风知他是信期过后短暂的力虚,轻轻握住人露在被子外的手腕,度了些内力过去。被下露出一角绣银的蓝缎,洛风拨开棉被,见到的是自己那件短斗篷,被大夫紧抱在身前,像是溺水者的稻草。
道子的双眼微微睁大,露出一个惊喜神色。小心替人掖好了被角,离去的脚步都有些飘乎。
待到临间房门关合的声响传来,床上人才支起身子,只手贴在心口。纯阳和万花的内功有相近之处,那里有一缕真气盘旋,暖洋洋地淌向四肢百骸。
翌日晨,雨霁。
洛风下楼时裴元已用完了早点,正坐在桌边喝茶。药箱放在长凳的另一端,上头整齐叠放着那件蓝缎斗篷。
洛风担心他的身子,问是否还需停留一天?
裴元摇头:“即刻启程,午后便可至谷中了。”他捧起斗篷交还,只说昨日多谢,也不点明是哪件事。
洛风接过斗篷,上头一点梅香,萦绕在鼻尖。
月余后,万花谷。
艳阳高照的好天气,洛风到时裴元正在晒药。穿墨裙的小姑娘蹦蹦跳跳进他独居的小院,喊大师兄,洛道长来了!
裴元便走出门去,大老远看见洛风被一群黑衣团子簇拥着走来。他自知平时对师弟师妹们严厉,孩子们就都多亲近洛风一些,全把这位白衣道长当成了减罚抄书的救星。
待洛风走到他跟前,一群还没长成的小花也就作鸟兽散。裴元倚着院门,问:“洛道长此次前来,可有什么要紧事?”
他这一句本是玩笑话,却没想到洛风点点头,答了一句“有”。道子说罢抿唇作哨,呼啸一声。
晴空见飞鹤,正落在两人中间,看看洛风,又看看裴元,拍着翅膀跑到裴元身后,探出脑袋对着洛风鸣叫。
“洛道长,这位鹤兄似乎对你意见很大。”裴元侧耳听了一阵鹤唳,说。
“裴先生通兽语?”
“幼时跟着师父在东海,学过一些,不精。”裴元回答,扭头去看仙鹤在院中闲步,啄啄这个又瞧瞧那个,一幅乐不思蜀的模样。“只是鹤兄说得太义愤填膺了。”
“哄它下山费了些功夫。”
仙鹤走到檐下,啄食阶上摆的一碟糕饼。边上有只松鼠,本已抱了块比自己还大的核桃酥在啃了,不知怎的被激起了护食之心,一把扑倒糕饼上,冲仙鹤亮出肉嘟嘟的小爪子。然后也不知是肚皮太大还是四肢太短,在糕饼堆顶上扒拉划拉硬是够不着地,只能用四肢一个劲地拍打着空气,最后还是被仙鹤叼到了地上。
裴元被这一幕逗笑了:“鹤兄看来对寒舍喜欢得紧,洛道长若想带它回去,怕是不容易。”
“无妨,原本带它来,也是想赠予先生的。”洛风追着他的目光望去,恰见松鼠抱了块酥饼,被仙鹤连鼠带饼叼起来的模样,也不禁莞尔。“之前看它在山门前抓紧了顽石不肯走,我还担心它害思乡病。”
“无缘无故,洛道长为何做如此打算?”
“已入秋了。”答非所问。
裴元去翻晒干药,听了这句话也应是。天空千里一碧,飘着几丝云絮。
“鸿雁南去,华山寻觅不到,这才抓了它顶数。”洛风继续说。
裴元转回身来,神色难得有一丝慌乱。
“那洛道长的意思是——”
洛风自怀里摸出一张喜红的庚帖,递到裴元面前。
“贫道此行,是来向先生提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