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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白大褂与警服的边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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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雨,像老天爷拧不干的眉头,把滨海市公安局的灰色外墙淋得发暗、发沉。刑侦支队的走廊里,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混着雨水带来的、属于泥土和腐烂落叶的腥气,在冷飕飕的空气里打着旋,往人骨头缝里钻。
  李欣苒把沾了泥点的冲锋衣狠狠甩在椅背上,带起的风卷得桌上的文件哗啦啦响,几张嫌疑人的照片都险些被吹到地上。她刚从郊区那片荒无人烟的烂尾楼抛尸现场回来,雨里泡了快三个小时,浑身湿得能拧出水,头发黏在颈侧,带着股雨水和灰尘混合的涩味。只有那双眼睛,在疲惫的红血丝里,亮得像淬了火的刀,灼灼地盯着前方,仿佛能穿透这满室的阴翳。
  但很少有人知道,这把“刀”曾差点折断在自己手里。两年前,被抑郁症拖入深渊的她,在公寓里割过腕。那道浅浅的疤痕,现在还藏在她警服衬衫的袖口下,像个不愿被触碰的秘密。是抢救回来后,看着病床前哭到崩溃的家人,看着窗外明明灭灭的警灯——那是她年少时最向往的光,她才忽然想:既然死都不怕,为什么不试试,为别人活一次?为那些没能说出口的“真相”,活一次?于是,她扛过了最黑暗的阶段,考上警校,成了现在的刑警李欣苒。可抑郁症像条冰冷的蛇,依旧缠在她身上,时松时紧,总在她最疲惫的时候,试图勒紧她的喉咙。
  “怎么样?” 她哑着嗓子问身边的年轻警员小周,声音因为长时间淋雨和喊话,有些沙哑,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技术队那边,现场提取到啥有用的没?” 说话时,她下意识地用指甲掐了掐掌心,那细微的刺痛能让她暂时从那片无形的泥沼里挣出来一点——这是她和过去的自己,无声的对抗。
  小周赶紧递过来一个透明证物袋,袋子里躺着一枚变形的银质耳钉,蛇的造型,扭曲得厉害,却仍能看出几分精巧的弧度。“冉姐,就找到这个,在死者右手边不远的草丛里。技术科初步看了,没指纹,得回去细筛。还有,” 小周顿了顿,压低声音,“法医中心那边刚打电话,谢老师正在解剖,说……让您有空过去一趟。”
  “谢老师”——谢明心。
  李欣苒听到这个名字,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那瞬间的松弛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刚漾开一圈涟漪,就又被更紧的力道按了回去,绷得像张满的弓。但这一次,那股沉滞感竟悄然退了退,仿佛谢明心的名字本身,就带着某种能驱散阴霾的力量。她抓起椅背上的外套,也不管上面还滴着水,随便擦了擦脸上的雨水,雨水混着不知是汗还是别的什么,在她偏白的皮肤上留下几道水痕,“走,去法医中心。”
  法医中心在公安局后院,是栋独立的小楼,比刑侦支队这边更安静,连灯光都带着股拒人千里的冷白色,像手术台的光,精准、无情,却又带着一种剖析真相的决绝。李欣苒熟门熟路地走到最深处的解剖室,还没靠近,那扇厚重的门里就透出了若有似无的、属于福尔马林的刺鼻气息,以及某种……更隐秘的、属于血肉和死亡的味道。
  她没敲门,直接推了进去。
  解剖室中央的手术台,被一圈无影灯照得亮如白昼,惨白的光线下,覆盖着白布的尸体轮廓清晰得有些刺眼。谢明心就站在手术台旁,穿着一身笔挺的白大褂,背影纤长,乌发松松挽在脑后,用一根简单的黑色皮筋固定着,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落在颈侧,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像黑色的蝶翼,轻轻晃动。
  她没戴口罩,也没戴护目镜,整张脸都暴露在空气中,侧脸的线条冷得像冰雕,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完美地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留下一种近乎禁欲的专注。她的手指极其稳定,握着一把解剖刀,在无影灯下泛着冷光,正沿着死者的胸腔边缘,极其精准地划动。刀刃切入皮肤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诡异的、属于死亡艺术的韵律。
  “嗒。”
  解剖刀落下,金属碰撞托盘的轻响,在寂静得能听到针落的解剖室里,格外清晰,却又奇异地没有打破这份专注的氛围。
  谢明心终于抬起头,目光先落在李欣苒湿透的外套上,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那皱眉的动作快得像错觉。然后,她的视线才缓缓移到李欣苒的脸上,注意到她眼底深处那丝极力掩饰的疲惫和空茫时,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但她什么也没问,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死者女性,年龄初步判断在二十五到二十八岁之间。颈部有扼痕,但皮肤下的出血点分布和力度,不符合典型的机械性窒息死亡特征。”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解剖台上,指尖极其轻柔地点了点死者的胸腔内部,那动作轻柔得不像在处理一具尸体,反而像在拆解一件精密易碎的仪器。“真正的死因,在这里。心包填塞,肋骨骨折断端刺破了心脏。凶器应该是钝器,力道很大,一击致命。”
  李欣苒走到解剖台旁,强压下胃部因福尔马林和血腥气而泛起的不适,也强压下那股试图再次涌上来的、让她想蜷缩起来的沉郁。谢明心的解剖室,是少数几个能让她暂时忘记“病”的地方——这里只有死亡,只有真相,没有那些无形的枷锁。而“追寻真相”,是她当年从死亡边缘爬回来后,给自己找的、最坚硬的“活着的理由”。
  “死亡时间?” 李欣苒问,声音尽量平稳,指尖又悄悄掐了下掌心。那道旧疤痕似乎在发烫,提醒着她,她是如何从那片黑暗里,走到了这里。
  “昨晚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之间。” 谢明心的手指没有丝毫停顿,拿起镊子,夹起一小块从死者胃部取出的组织,“胃容物还有少量未消化的咖啡和三明治,结合尸温、尸僵程度,差不多是这个区间。” 她的目光扫过李欣苒递过来的证物袋,“你带来的耳钉,银质,工艺不算特别精细,但蛇的造型……很有辨识度。” 她指了指死者的右耳,“死者的耳洞是新打的,右耳,耳垂上有轻微的红肿和渗血,这枚耳钉应该是她的。”
  李欣苒皱眉:“现场没找到她的包,身份证也没有。身份还没确认,失踪人口里也没特别匹配的。” 说话间,她感觉那股沉滞感又悄悄爬了上来,像藤蔓一样,缠向她的心脏。当警察这几年,她见过太多黑暗,那些黑暗有时会变成肥料,滋养她追寻正义的决心;有时却又像毒药,让她再次想起自己也曾差点被黑暗吞噬。
  “嗯。” 谢明心应了一声,又低头继续她的工作,解剖刀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灵活地游走在尸体的各个部位,“另外,” 她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极淡的、不属于专业陈述的情绪,像冰面下悄然涌动的暗流,“死者的指甲缝里,有微量的……动物毛发,或者说,更接近蛇或者蜥蜴的鳞片组织。”
  李欣苒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震惊,竟暂时驱散了那股沉郁。
  谢明心抬眸,眼底映着无影灯的光,亮得惊人,像淬了寒星。“我说,死者生前,可能接触过冷血动物。” 她的目光在李欣苒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里似乎有担忧,却被她飞快地掩饰过去,“而你知道,我养玉米蛇。”
  李欣苒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了一下。谢明心的“爱好”是局里公开的秘密,她在自己公寓里养了各种冷血动物——玉米蛇、鬃狮蜥、甚至还有几只蜘蛛,却又有轻微的动物恐惧症,从不敢亲自触碰那些生灵,只隔着玻璃,远远地看着,像在欣赏一幅静态的画。这细微的矛盾,像谢明心本人一样,总藏着点不为人知的、属于过去的东西。而此刻,谢明心主动提起,更像是一种……试探,或者说,一种无声的连接。
  “所以,” 李欣苒沉声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也努力让自己从那片泥沼里挣脱得更彻底些,“死者可能和你有某种……间接联系?或者,凶手和冷血动物有关?”
  谢明心没立刻回答,只是用解剖刀挑起死者心脏附近的一小块组织,动作依旧轻柔稳定。“现在下结论太早。”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等病理切片结果吧。另外,” 她补充道,指尖指向死者的右手,“死者的右手虎口处,有长期握笔或者……类似解剖刀的老茧。”
  李欣苒的瞳孔又是一缩。握笔?解剖刀?
  这两个意象,让她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却又快得抓不住。同时,那股沉滞感再次袭来,比之前更甚,让她呼吸都有些困难。她下意识地看向谢明心,像是在寻找某种支撑。她想起自己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想的不是“为什么活下来”,而是“活下来后,要做什么才能不辜负这次‘侥幸’”——然后,她想到了警察,想到了那些能把“黑暗”摊开在阳光下的人。
  谢明心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探究,只有一种近乎无声的陪伴。“还有,” 她放缓了语速,声音也柔和了些许,像怕惊扰到什么,“死者的锁骨下方,有个很淡的、旧的纹身痕迹,像是被激光洗过,但没洗干净,能看出大概是……一只飞鸟。翅膀张开的样子。”
  飞鸟。
  李欣苒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猛地想起了什么,那段被她刻意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关于年少时某个雨夜的模糊片段,似乎有什么东西,正随着谢明心的话语,一点点破冰而出。但那股沉郁感也达到了顶峰,让她眼前有些发黑,她踉跄了一下,连忙扶住旁边的推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腕上的旧疤痕,此刻像在灼烧。
  谢明心立刻上前一步,伸手想去扶她,指尖都快碰到她的胳膊了,却又在最后一刻停住,改成了递过去一瓶水。“没事吧?” 她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显而易见的担忧。
  李欣苒接过水,没喝,只是握在手里,感受着塑料瓶的凉意。她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案件本身,也强迫自己把那股该死的沉郁压下去。“我没事。” 她哑着嗓子说,避开了谢明心的目光,“就是有点累。老毛病了。” 她没明说“老毛病”是什么,但谢明心眼中的了然,让她松了口气。
  谢明心没拆穿她,只是把解剖刀放回托盘,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又多了几分不容拒绝的意味:“案子的事,我会尽快出详细报告。你……先去旁边休息室坐会儿,或者,我送你回去?”
  李欣苒摇摇头,重新站直身体,刚才那阵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沉郁,在谢明心的注视和那句“我会尽快”里,竟又奇迹般地退去了一些。她看着谢明心,这个总是冷静得像块冰的法医,此刻眼底的担忧却真实得让她心头一暖。当年她选择当警察,是为了“替别人活一次”,而现在,她好像在谢明心这里,找到了一点“为自己,也能和别人一起站着”的勇气。
  “不用。” 李欣苒定了定神,重新找回了属于刑警的锐利,也找回了那份从死亡里捞回来的、对“活着”的执拗,“有新发现,随时联系我。这案子,我得弄清楚。” 弄清楚死者是谁,弄清楚凶手是谁,也弄清楚……自己能不能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不被心底的那条蛇,再次拖回深渊。
  走到解剖室门口,她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谢明心还站在手术台边,白大褂的下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的身影被无影灯的光晕笼罩着,仿佛与那具冰冷的尸体、与这满室的死亡气息融为一体,却又因为那担忧的眼神,而有了一丝人间的温度。
  雨还在下,敲打着法医中心的玻璃窗,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声响。李欣苒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让她打了个寒噤,也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她知道,抑郁症是场漫长而孤独的战争,没人能替她打。但此刻,她忽然觉得,或许谢明心会是那个……愿意在她快要撑不住时,递过来一瓶水,或者一个眼神的人。而她自己,也会带着当年从死亡里爬回来的韧劲,把这起案子,还有自己的人生,都“剖”个明白。
  而那枚变形的银蛇耳钉,那道洗不掉的飞鸟纹身,还有那指甲缝里属于冷血动物的痕迹,都像一个个无声的符号,在这冷雨之夜,悄然拉开了故事的序幕。她不仅要追凶,还要在追凶的路上,和心底那条冰冷的蛇,继续对抗下去——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