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璇玑浮世 ...
-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站在镜前，仔细整理着身上那套特意熨烫过的藕荷色齐胸襦裙，系带处比往日多系了一个精致的蝴蝶结。指尖拂过柔软的丝绸面料，心中那份因昨夜无眠而残留的混沌，似乎也被这熟悉的衣饰抚平了些许。选择汉服，或许潜意识里是想拉近与那个谜一样的“古人”之间的距离，又或许，是想在他面前找回一丝被杨惟深长久打压后所剩无几的自信。
推开酒店1208的房门，王逸已经站在窗边。他依旧穿着那件深青色的旧长衫，晨曦勾勒着他清瘦挺拔的轮廓。听到动静，他转过身来。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的汉服时，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停顿，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亲切？但这份微光很快被眼底浓重的疲惫所掩盖。他眼下青影更深，脸色比昨日更加苍白，连那清俊的眉眼都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
“王姑娘，早。”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王先生早，”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咯噔一下，“你……昨晚还是没睡好？” 想起昨夜他对着那“云絮”之床的踌躇。
他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那张宽大的席梦思，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此榻……绵软异常，卧之如陷云端，周身不得着力，反不如……旧时卧具安稳。”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眼神里又流露出一丝由衷的惊叹，“然则……那‘自来水’与‘净盆’，着实便利非常！清泉自流，污秽自消，无需汲水倾倒，省却诸多辛劳。此间便利，实乃……逸生平仅见。” 那赞叹是真诚的，却也透着一丝对过度便利的无所适从。
接着，他的目光带着一丝困惑和残留的惊悸，指向床头柜上那个黑色方匣子：“昨夜……无意触动此物，其内竟有人影晃动，言语喧哗！光影刺目，声如洪钟……此‘黑匣’，究竟是何方妖物？” 显然是被突然亮起的电视吓得不轻。
我忍俊不禁，解释道：“那是电视机，不是妖物。就像……嗯……一种能把很远地方的戏文、见闻，用光影和声音传到这个小匣子里的东西。你不喜欢，关掉不看就好。”
他似乎松了口气，但眼神里对那“黑匣”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看着他这副饱受现代“便利”摧残的模样，我几乎要失笑，赶紧低头掩饰嘴角的弧度。那份因杨惟深而起的紧绷感，在他这份纯然的不适面前，奇异地消散了些许。“第一次嘛，慢慢就习惯了。”我轻声安抚，“先去吃点东西？酒店的早餐很丰盛。”
他点了点头，显然对“吃东西”这个提议没有异议，眼神里甚至流露出一丝如释重负。
***
酒店的自助早餐设在二楼一个宽敞明亮的厅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清晨苏醒的城市轮廓。长条餐台上堆积如山的食物在暖光灯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金黄的煎蛋、油亮的培根、堆成小山的各色面包糕点、热气腾腾的白粥油条豆浆、新鲜切好的水果沙拉、琳琅满目的冷食热菜……
王逸的脚步再次顿住了。他的目光扫过这丰盛得近乎奢侈的景象，眼神里没有惊喜，反而掠过一丝……震惊之后的茫然和一种不易察觉的……怅然？
“此地……食物竟如此丰足？”他低声问，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仿佛眼前是一场不真实的幻梦，“寻常百姓……亦可如此？”
“嗯，自助餐，想吃什么自己拿。”我递给他一个洁白的骨瓷餐盘。
他端着盘子，像个初入迷宫的孩子，每一步都走得谨慎而困惑。他先是被那些色彩鲜艳、造型精致的西式糕点吸引，犹豫了一下，用夹子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块看起来最小的奶油蛋糕。接着看到冒着热气的包子馒头，觉得亲切，也夹了一个。看到金黄酥脆的油条和乳白的豆浆，眼中流露出熟悉的认同感，取了一份。走到煎蛋区，他看着厨师熟练地在光滑的铁板上煎蛋，蛋液瞬间凝固成形，眼神专注得像在研究什么失传的技艺。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巨大的水果沙拉盆上，里面五颜六色的水果块让他迟疑了很久，才谨慎地舀了一小勺。
我们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他看着我熟练地倒牛奶、拿刀叉，自己则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先尝试了那块奶油蛋糕，只咬了一小口，眉头就微微蹙起，似乎被那过分的甜腻惊到了，默默放下。然后拿起包子，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表情还算平静。接着他拿起油条，试探性地蘸了蘸豆浆，动作显得有些生疏，但吃下去后，眼神里总算流露出一点“这才是食物”的踏实感。
“味道……如何？”我试探着问，小心地观察着他的反应，生怕自己的推荐会引来像杨惟深那种刻薄的点评。
他沉默地吃着油条，过了片刻才开口，声音低沉：“食物丰盛，远超逸之想象。此间百姓……福泽深厚。”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高耸入云的楼宇，晨光勾勒着冰冷的钢铁轮廓，“然则……”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那种感觉，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少了几分烟火气，多了些……匠气？亦或是，逸之终究更念故乡的清粥小菜，纵使粗陋，亦有本味。”
那语气里流露出的淡淡乡愁和一种难以融入的疏离感，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我一下。他不是在抱怨，而是在陈述一种深刻的、无法消弭的隔阂。这份坦诚的乡愁，奇异地让我感到一丝共鸣。
吃完早餐，我提议带他去绍兴城里逛逛，熟悉一下环境。他点头应允，只是眉宇间那份疲惫和对外界的戒备并未完全散去。
***
走出酒店大门，城市的喧嚣如同热浪般瞬间裹挟而来。汽车的轰鸣、刺耳的喇叭声、电瓶车在人行道上肆无忌惮地穿梭……这一切对王逸来说，依旧是巨大的折磨。他眉头紧锁，身体下意识地微微绷紧，脚步也慢了下来，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不适，仿佛行走在一片充满未知噪音和混乱的原始丛林里。每一次突如其来的喇叭声都让他眉头狠狠一跳。
更让他不适的是街上的景象。初夏时节，不少年轻女孩穿着短裤、短裙，露出修长的双腿。王逸的目光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迅速移开，投向地面或远处，耳根微微泛红，脚步也变得有些不自在。他恪守着“非礼勿视”的古训，在这奔放的现代街头显得窘迫而笨拙。尤其是在景点附近，看到许多穿着时尚（甚至有些清凉）的女孩，举着自拍杆或手机，旁若无人地摆出各种姿势拍照，他更是露出了极其困惑不解的神情。
“此间女子……为何皆喜立于此物前，搔首弄姿，供人观瞻？”他压低声音，带着纯粹的疑惑问我，仿佛在探讨一种难以理解的风俗。
我忍着笑解释：“那是拍照留念，记录自己来过这里的样子，或者……嗯……记录自己觉得好看的样子，分享给朋友看。”
“分享……自身容貌？” 他更加困惑地摇摇头，显然无法理解这种现代社交行为，“闺阁之仪，岂可……罢了，此世风俗，逸……不解。”
***
走在古老的仓桥直街，青石板路两旁是白墙黛瓦的老房子，总算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些。他步履轻缓，目光流连于那些老建筑的细节，仿佛在寻找一丝熟悉的慰藉。
然而，当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悬挂在店铺门口的木招牌、印刷的广告牌、甚至路边的指示牌时，那份刚放松下来的从容瞬间凝固了。他的脚步猛地顿住，像是被无形的丝线勒住。
“这字……”他指着最近一块写着“绍兴特产”的招牌：“为何……缺笔少画，形貌大变？如此写法，岂不失了文字筋骨神韵？”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解和一种……近乎痛惜的情绪，仿佛看到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被粗暴地简化了骨架，只留下空洞的躯壳。
我正想解释这是简体字，他却眉头拧得更紧，仿佛发现了更不可思议的怪事。他伸出手指，像描红一样在空中比划着招牌上的字迹，从左划到右，又从右划到左，反复几次，满脸都是纯粹的茫然。
“且慢！”他猛地转头看我，眼神里是货真价实的惊疑不定，“这字……为何从左向右写？”他指着招牌，仿佛在指控一件违背天地至理的事情，“自古竖行右起，如江河之顺流而下，气息贯通！此等……此等横排左行之法，”他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汇，最终带着点难以置信的荒谬感总结道：“岂非倒行逆施，逆水行舟？！”
他边说边下意识地用指尖在空中模拟写字，先是从右向左写了个想象中的竖排字，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又尝试从左向右写，手指在空中别扭地拐了几拐，最终一脸嫌弃地甩了甩手，仿佛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嘴里还低声嘟囔着：“怪哉……如此书写，气息不畅，手腕亦扭得慌。后生晚辈，难道不怕……岔了气么？”
那副认真困惑又带点物理层面担忧的样子，配上他微微歪着头、手指在空中笨拙比划的模样，实在让人忍俊不禁。我赶紧低头咳嗽两声，掩饰快要绷不住的笑意。
好不容易压下笑意，我才解释道：“这是简体字，为了书写方便、让更多人能识字读书而推广的。读写顺序从左往右，也是后来为了和世界通例接轨，方便排版和阅读科技文献。”
他沉默地听着，目光扫过更多简化过的、横排左行的招牌，眼神里的惋惜与不解如同浓雾般化不开。最终，他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方便……却失其美矣。字如人骨，缺之则神散。序似水流，逆之则气阻。此间……处处求便，却不知失了根本。”
那份沉静的遗憾与根深蒂固的不适感，混合着他刚刚那番“倒行逆施”、“岔了气”的困惑发言，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张力——既让人想笑，又莫名感到一丝文化断层带来的酸楚。街市的喧嚣似乎也在这份沉重的遗憾里安静了片刻。
我看着他伫立在古街光影中的侧影，那份千年时光凿刻出的疏离感是如此真切。早餐时的乡愁，此刻对文字的痛惜……他像一捧来自遥远河床的细沙，被突兀地撒在了现代的水泥地上，难以融入。这绍兴城，对他而言，恐怕连这最古老的街道，也充满了难以解读的“新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