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竹绢遥传家国事 歧路在前问何从 ...
-
“啪!”
一枚打磨光滑的竹简被重重地拍在“搭把手”客栈后院的石桌上,震得桌上的茶碗嗡嗡作响。
杨玤那张写满了烦躁的脸上,肌肉突突地跳着。
他死死地盯着那卷摊开的竹简,仿佛要把它盯出两个洞来,口中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听不清,但绝不是好话。
“怎么,你妻主又催你回去了?”
杨铁枪的声音自一旁传来。
她手中捏着一卷更为精致的宫廷用绢,神色平静,不辨喜怒。
“回去?”
杨玤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一脸哭笑不得。
“祖母,您看看她这信里写的!这哪是让我回去,这是要发配我去充军啊!”
他抓起那枚竹简,气冲冲地递到锦娘和苏闲语面前。
“两位姑娘,你们来评评理!‘习得一二分寸’……这说的是人话吗?我好歹也是个……”他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那份憋屈已经溢于言表。
苏闲语好奇地凑上前,将那竹简上的文字读了出来。
“玤君鉴:
闻君近日流连江湖草莽,与那‘搭把手’之流厮混,更涉正邪纷争,吾心甚忧。
君为国主之尊,一言一行,皆系驵阳国体面。
君父为国捐躯、祖母大人一生戎马,方换得杨氏今日安稳。
君当思及先辈不易,谨言慎行,以固国本,而非沉溺江湖义气,玩物丧志,置家国于不顾。
祖母大人不日将赴中南国,行邦交之事。君当随侍在侧,恪尽子侄之责,亦可于国事之中,习得一二分寸。
切勿再与来历不明之人纠缠,自降身份,惹人非议。
望君三思,勿负我望。
——阚唯廷。”
锦娘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细细观察苏闲语手中的竹简。
那竹简虽是官用制式,但简片边缘打磨得极为圆润,显然是专门处理过,以免划伤手指。
而那字迹,虽是标准的馆阁体,笔锋却在转折处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看似家常,实则处处透着规矩与掌控。
“……切勿再与来历不明之人纠缠,自降身份,惹人非议。”
苏闲语念到最后一句,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锦娘,又低下头去,杏眼一转,生硬地扯过另一个话题。
“杨大哥,这位……阚唯廷……姐姐,说话好生厉害。鹤姑……我师傅她老人家生气的时候,也不过如此。”
“厉害?”
杨玤像是被点着了火药桶,冷笑不止。
“她这是厉害吗?她这是把老祖宗的规矩当鞭子使呢!想当年武朝那会儿,也没见哪个妻主这么对自家主夫的!”
苏闲语眨了眨眼,一脸好奇:“武朝?就是书上说的,四十几年前被阚胜王推翻的那个?”
“可不是嘛!”
杨玤一屁股坐下,端起冷茶一饮而尽。
那冷茶却没浇下他的火气,他又站起来急躁地踱步,满脸不忿:“都说瑄王是个疯子,可人家再疯,那也是对外人疯。咱们这‘女主为尊’的规矩,本是开国道德圣母定下的,讲究的是仁德教化!是以柔克刚!哪像现在,动不动就拿‘国体’、‘先辈’来压人……世风日下啊!”
锦娘顺势问道:“杨大哥,似乎对武朝旧事……颇为了解?”
杨玤顿时站在原地。
“了解谈不上,都是些烂谷子的事了。只是……我家这本烂账,就是从武朝那会儿开始算的。”
他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祖母,压低声音道:“我高祖母,当年便是驵阳国的国主。就是听了那瑄王的鬼话,跑去姷国王畿参加什么演武擂台,结果呢?一个月不到,人头就给送回来了!”
苏闲语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了嘴。
“我曾祖母本就体弱,遭此大变,没多久也跟着去了。”杨玤的声音沉了下去,“偌大一个驵阳国,就这么不清不楚地落到了我那……舅公杨虬的手里。若不是后来,庄秀道长他神兵天降……”
他没有再说下去。
锦娘已明白了。——瑄王之乱,对杨家而言,必是刻骨铭心的国仇家恨。
“所以……”锦娘目光清澈如水,直视杨玤,“所以杨大哥你才……不喜掺和这些国事纷争?”
“……唉。我只是觉得……没意思透了。什么女主为尊,什么家国大义,到头来,还不是她们一句话的事?我只想待在‘搭把手’,交几个能喝酒、能聊天的朋友,这辈子也就够本了。”
杨玤深吸一口气,又按了按太阳穴。
“可你看,躲是躲不掉的。她阚唯廷一封信,我还是得乖乖地跟着祖母,给她当个摆设,学什么‘一二分寸’。”
杨铁枪终于开口:“好了,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声音不大,却让杨玤瞬间蔫了下来。
她起身走来,将手中那卷更为华贵的绢信递给锦娘:“你也看看吧。此事……与你们也脱不了干系。”
锦娘接过绢信,入手只觉丝滑冰凉,金线滚边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熠熠生辉。
那联合徽记上的火漆印,一半是临涛巨筑,另一半,则是烈阳奔马。
她展开绢信,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信中言辞谦恭备至,处处透着对“祖母大人”的尊敬与倚重,与写给杨玤的那封信简直判若云泥。
“祖母大人安:
孙女阚唯廷谨上。
数月未得祖母大人慈训,心中甚是牵挂。闻听祖母大人近日为故人之事,于剑中道劳顿,孙女感佩之余,亦深恐有宵小之辈,扰大人清安。
近闻中南国生变,国主遣使来我,言及劣铁横行,民生武备皆受其害,恳请我驵阳国施以援手。
此事虽系邻邦内务,然唇亡齿寒,我驵阳国亦深受其累,不可不察。
孙女德薄位卑,恐难当此任。唯祖母大人德高望重,威震三道,方能以监国之尊,代我一行,既可彰我国威,亦能探明虚实,解邻邦之困。
此事非涉征伐,乃敦睦邦交善举,想来不违祖母大人平生之志。
盼祖母大人早日定夺,孙女于国中静候佳音。
——阚唯廷顿首。”
锦娘敏锐地捕捉到了字里行间那份不容拒绝的“请求”。
“孙女德薄位卑,恐难当此任。唯祖母大人德高望重……”
这不是请求。
是告诉杨铁枪:这件事,只有您能办,也必须您来办。否则,就是不顾大局。
“中南国……劣铁……”
锦娘轻声念出这几个字,心中忽而一动,一个模糊的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
她抬起头,看向杨铁枪:“婆婆,这中南国,可是以铸炼兵甲闻名于剑南道?”
杨铁枪点了点头,面现赞许:“不错。中南国虽小,却坐拥剑南道最大的铁矿‘尖牙山’。国中所产‘镔铁’与‘百炼钢’,曾是十七国争相求购的军备利器。只是近些年,不知为何,声名渐衰,市面上流通的,多是些不堪一击的劣铁。”
“铁矿……”
锦娘的呼吸微微一滞。
她想起了义父那柄重逾八十斤的金瓜槌!
想起了那伙追杀他们的、装备精良的死士!
想起了那个戴着鬼面头盔、手执重锏的魔头!
——这些,无一不与“铁”有关!
“祖母,您看这事……”杨玤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道,他现在最关心的,是自己到底要不要被“发配”过去。
杨铁枪没有立刻回答。
她站起身,走到院中,看着那阴沉沉的天空,仿佛在权衡着什么。
良久,她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炬,依次扫过杨玤、苏闲语,最后,定格在锦娘的脸上。
“玤儿。”她沉声道,“去收拾行囊。”
杨玤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锦丫头,你也去准备。”杨铁枪的声音不容置疑,“老婆子我活了这把年纪,最不信的就是‘巧合’二字。”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金铁之声。
“瑄王之乱,便是起于兵甲。如今这中南国又闹出‘劣铁’的幺蛾子,背后若是没人搞鬼,老婆子我把这杆瑶光枪当柴火烧了!”
老将眼中那熄灭已久的战意,在这一刻,被重新点燃。
“她阚唯廷想让我去当这个使臣,探明虚实,我便如她所愿!”
“——我们,便去会一会这中南国的牛鬼蛇神!我倒要看看,五十年前没死绝的那些腌臜货色,如今又在捣鼓些什么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