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思过集》王十二

6、长枪在手

　　少年子弟江湖老，多少青山白了头。

　　当忧郁化成漫天飞舞的雪花时，林冲总是希望遗忘会是一杯苦酒，饮之则醉。
　　那一夜的风雪和火光又在林冲的心头清晰地浮现，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试图遗忘的努力却使他更加清醒。
　　作为东京八十万禁军的前总教头，林冲不仅武艺高强，而且向来定力过人，但是自打上了梁山以后，每到风雪天喝酒的时候，平时沉默的他就总想找个人说说话。翻来覆去地说的总是“如果那时我长枪在手……”直到听的人睡着为止。
　　就算是梁山上那些爱听故事的兄弟，听林冲讲上那么十遍二十遍的往事，也会变得厌烦起来。他们不忍再伤害他，便故意大喊一声；“不好了，官兵攻打山寨来了！”然后跳起来，分几个方向撒腿就跑。

　　那年冬天，梁山的龙头老大宋江已经修正了他的前任晁盖“誓与朝廷作对到底”的革命路线，变成了只反奸臣不反天子，并且积极和朝中一些实权派以及皇帝的二奶李师师联络感情，其主要目的就是使梁山不被定性为□□组织，最好是兄弟们都能混进主流社会。

　　这天，宋江又召集一干兄弟喝酒开会。
　　林冲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见了好朋友鲁智深，也只是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坐到角落里准备睡觉。
　　宋江站起来开始讲话，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鼓掌）但是孔子说得好：匪而优则仕！（热烈鼓掌）因此我们准备去做官了。在做官之前，大家要先苦练喝茶看报打麻将诸般功夫。
　　宋江说得兴致高涨，兴致一高涨就要做诗，还要乐和当场配乐朗诵。宋江是个读书人，当年郓城县里的百姓们都这么说，于是大家都信了，宋江自己也就信了。

　　那天也是合该有事，原本先朗诵了一首《对酒当歌》，其中最著名的几句是：“一碗烈酒，灌入愁肠！头晕眼花，飘飘荡荡。兄弟同心，有福我享，有难同当……”众人轰天价的叫好，气氛很是活跃。
　　及至乐和又唱起了梁山主题歌“权借水泊里随时避难，只待朝廷赦罪招安”时，那行者武松首先按耐不住，跳起来叫道：天天喊着招安，都什么年代了？应该与时俱进！
　　不待宋江答话，李逵从房梁上跳下来吼道：哥哥有空多打打麻将吧，你写的诗歌真是很难听！
　　宋江怒道：你这黑厮，竟敢轻视我的文学成就，拉下去砍了！
　　李逵喊道：你要砍我，我就将你那些劣迹都喊叫出来！
　　宋江说道，你要把我的劣迹喊出来，我就砍你头。
　　李逵说，你要砍我头，我就将你劣迹喊出来！
　　于是只好作罢。等到酒过三巡，宋江觉得自己这么多劣迹被人知道，毕竟放心不下，悄悄问李逵说，自家兄弟不必客气，你倒是说说我那些劣迹……
　　李逵道：你睡觉打鼾，放屁如雷，其臭无比，上次我们睡一间屋子，被你熏了个肺结核，差点被当作“非典”隔离起来，还不算劣迹？！
　　宋江听罢，气了个倒仰。

　　梁山上的会议总是这样不欢而散，大家心里都盼望着春天早些到来，也好去山下看那花花世界，总胜于听宋大哥的诗歌。

　　林冲从会场上出来，面对着飞舞的雪花，心中刹那间充满了对前途的茫然和无奈。他呆呆地站在风雪中，听不见呼啸的北风，看不见灰蒙蒙的天空，甚至看不见他自己。虬髯乱舞，仰首对天，口里喃喃地吟到：魄散魂消，魄散魂消，叹红尘误了五陵年少。只要我长枪在手……

　　春天说来就来了，随着春天的到来，也给林冲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的死对头高俅上了梁山。
　　高俅上梁山的过程不再复述，总之他绝对不是来入伙的。尽管上了梁山的高俅身份已经变成了一个战犯，宋江等一干梁山的领导层对他还是礼遇有加的。

　　首先感到出离愤怒的是林冲的好朋友鲁智深，他拎着禅杖冲进聚义厅，劈头问道：高某，你还认得我吗？
　　高俅正给宋江描述着在东京作官的种种好处，冷不防吃了一惊，抬头一看是一个胖大和尚。连忙说道：认得认得，是鲁兄弟吧？
　　鲁智深喝道：少套近乎，叫我大师！
　　高俅恍然大悟状：鲁大师，哦，想起来了，莫非是绰号花和尚的那位好汉？不是说你在大闹五台山之后，又在东京城拔了棵柳树，后来上了二龙山，怎么也到了梁山？
　　鲁智深咬牙切齿状：俺不是花和尚，俺是护花和尚。想当年，俺救过金翠莲和刘太公的女儿，还有……
　　鲁智深就这样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以至于浑然忘记了自己是要来找高俅算帐的。

　　宋江等人见有惊无险，也就乐得听他们话家常。
　　院门外却突然吵成一片，原来是林冲到了。
　　林冲最近常听的一首歌是“我在期待那一天，见到高俅的那一天。”如今高俅终于不再远在天边，而是近在眼前，他握着长枪的手都有些因激动而颤抖。
　　可是，把门的兄弟却对他说：我们奉了宋大哥的将令，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林冲怒道：你们看清楚了，我是林冲啊。
　　把门的说：我们看清楚了正是林教头，也看清楚了你还拿着枪。

　　宋江听到了门外的喧哗，走出来说：林老弟，你这是要做什么？
　　林冲说我是来杀高俅的，大哥你也知道我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宋江说，我知道他使你丢了官死了老婆，可现在他是客人，再说咱们兄弟以后的出身还要着落在他身上。
　　林冲说，我就等着这一天，现在我的长枪在手，大哥你就让我进去刺他一枪吧，杀不死他是我武艺不精。
　　宋江有些生气了，怎么连大哥的话也不听了？在山上你也是工作多年的老头领了，不知道听从领导的话就是工作能力的体现吗？维护领导就是爱岗敬业，不爱领导就是不热爱本职工作、不爱集体、没有全局观念。林老弟，你还年轻啊。
　　林冲也有些火往上撞，却觉得喉咙里吐不出话来却要吐血。

　　二人正在相持不下，鲁智深从里面走了出来，一见林冲，大喜道：兄弟你来的正好，快来给我证明，那高老头缠杂不清，竟然说那阎婆惜是我杀的。
　　宋江骇然，连忙跑回去解释。林冲愕然，手中的长枪却再也举不起来了。

　　那天，林冲终于没能见到高俅，他的长枪虽然挑落了不计其数的官兵和流氓，却终于没能刺向他最想杀的人。
　　尽管生命的结局会很暗淡，未来的一切依然值得期待并且守望。林冲在期待和守望中变得越来越沉默了，他经常用枪尖挑着酒葫芦，也不再喃喃自语了，而是找一处山坡望着远方，一坐就是大半天。兄弟们远远看去，林冲孤单的身影有如一尊雕像。
　　坐的时间久了，以至林冲走路的时候，也保持着抱首低头垂膝的姿势，所以他便得了一个绰号：“抱着头”林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