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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   广州入冬前的雨多数时候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凉意会随着雨沉淀,从饭点后烘得暖和的地下商场走出来,郑宣宜实打实被风中的冷意逼出了一个猝不及防的喷嚏,只来得及偏过头去,用手掩住了口鼻。正当她手忙脚乱地要翻包时,余光中瞥到了旁边递过来的一抹白色。

      宋祈哲正在埋头设导航,等郑宣宜接过他递过去的纸后,方才适时抬起头,问道:“从大学城到广州南坐地铁远吗?”

      “你明天要去大学城吗?”郑宣宜仔细地将手上的纸叠起,攥在手心,“理论上不远,地铁4号线转7号线也才四十多分钟。但周六的广州南人比较多,提前一个半小时比较稳妥。”

      “有一位老师,姓许,说教过他,愿意和我聊聊。”

      “教什么的?”她又问,“……每一个教过学长的老师教我们这届的时候多少都会提一下学长,快成我们这届金融的噩梦了。”

      “是政治经济学。”

      “许秀鹃老师。她是个好老师,讲课很有意思……我们都很喜欢她讲的课,但好好学的人其实并不算多。能过就行嘛。”郑宣宜苦笑了一下,她状若无意地打开手机看了一眼,随即歉意道:“时间不早了,明天我还得去见客户,可能得先走了。如果还有什么事情你直接在微信问我就好,我知道的都会尽力回答的。”

      “好,路上小心。今天实在麻烦你了。”

      “没事没事。”郑宣宜往地铁站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回了头,话语里的歉意和遗憾更真切了些:“关于学长的事,我真的很抱歉……我对他的了解也基本只在学校里。他不是喜欢提自己私事的人。”

      “他的确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宋祈哲回答。

      周六的早晨七点,或许因为与去商圈的方向背道而驰,到大学城北的一路上,地铁上大都零零星星地坐着几个人。在万胜围转乘四号线时,一同上车的人多拉着行李箱——是往七号线去高铁站赶车的。于是,在一片死气沉沉的困倦里,宋祈哲独自一人在大学城北下了地铁。前面是另一方向的玻璃屏蔽墙,辅导机构的广告灯箱在后面用极具广州特色的广告语幽幽地诱惑每一个尚有上进心的学子:“叉烧香,托福更香;肠粉爽,托福更爽。”

      可惜宋祈哲是个毕业已久没有上进心的打工人,这广告语只能让他不合时宜地想吃叉烧和肠粉。按着导航的指引他走到了离地铁站最近的公交车站,在等了三十几分钟、用目光送走了至少四趟不是去往他的目的地的公交并在尚有余威的广州秋日中出了一身大汗后,他终于妥协地掏出手机,为这不到两公里的距离打了辆车。

      夏文思的母校在广东已经是顶尖的高校,社会评价也不错,高考后的宋祈哲无法理解他为何对自己感到失望——他的前二十年算得上一帆风顺,高考失常一词跟他没搭过边,自然也没办法设身处地体谅对方。若给他一个机会,宋祈哲一定会抽过去的自己一个耳光,阻止自己说出那句可笑的“我可以为了你留在广东”。高中三年里他一直以为夏文思脾气好得处变不惊,每当他和对方对上目光的时候,思仔的眼睛里总是带着一点笑意。但那时他话音未落,夏文思的眼神立刻冷了下来,嘴角的弧度也明显绷紧了,他明显在忍耐,直到那短暂的沉默将他从不出口的怒意压回胸腔里。

      “你比我更清楚你是为了谁。”他说,声音少了笑意,显得克制又冷漠,“拿我当借口不能弥补你的不负责任可能带来的结果。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宋祈哲还记得当时自己的不可置信——在后来经历了十几年社会毒打的宋工程师看来,这的确是一种自以为是和自欺欺人被戳破之后的恼羞成怒,任何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都会假装做出牺牲,并以此为筹码在未来某个需要的时候指责那些“不识抬举”地拒绝别人给他作出的牺牲的人。只可惜他醒事的确太晚,那个下午他愤而离开之前,只记得夏文思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后敛起目光,那眼神里的失望成了那段高中时期的感情留给他的最后遗产。而如今他所拥有的也只有回忆这项无形无物的遗产了。

      下了车后,走过一段太阳暴晒下的校道,可以看到湖边的三栋独立建筑。湖里的荷花已败完了,残存的茎在水面上和倒影中折出不规则的几何图案。经过法学院和文学院,便可看到经管院的院楼。夏文思就是在这里度过了大学四年。

      许秀鹃老师的办公室和其他教授的一起挤在一道略显昏暗的走廊里。待他敲了门后,一位鼻梁上压着厚重眼镜的中年女士开了门。她侧身让宋祈哲进来坐着,又顺手给他倒了杯茶。

      “宋祈哲,我没记错你的名字吧?”她和蔼地问,“现在年龄有些大了,有时候都怕记不住学生的名字。”

      “是的,喊我小宋就行了许老师。”宋祈哲在她近乎凝视的目光下有些不知所措,捏着茶杯的手不自觉地紧了。茶水的温热透过纸,逼得他手心出了一层薄汗。“很抱歉周末来打扰您……”

      “没关系,今天下午研究生要上课。”许秀鹃很轻地叹了口气,“还是谢谢你替夏文思的父母来这一趟。都是当父母的,要是听到这样的消息,大概都觉得无法面对吧。”

      宋祈哲为这个不存在的借口感到抱歉,但他心知若抛开这层理由,他的私心便在社会道德下显得名不正言不顺。许秀鹃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又问他:“你看着跟小夏年龄差不多。同学?”

      “对。”

      “噢,看来你们关系很好。他读书的时候我还担心这孩子怎么在班里看着没有关系要好的朋友。每次下课他就来找我拷走ppt,有时问几个问题,又一个人回去。上课他往往也是最早到的。”

      “他高中的时候也是这样。夏文思毕业也快十年了,您还记得他?”

      许秀鹃拉了张凳子,在茶几对面坐下了。“我这门课是这样的……你学什么?哦,工科,挺好的,实体经济的发动机。政治经济学,不需要像高数那样反复去讲、去理解,如果只是想过这门课,期末抱佛脚按照重点背一背也能过。我也是这么跟他们说的,我觉得年轻人总有比上课更重要的事情。大部分学生对我这门课没那么重视。他们那个班里小夏是第一个来问我问题的学生,我教书二十年了,印象里他也是问得最多的学生之一。”

      在学经济的学生们看来,政治经济学比起实际分析经济系统的西方经济学而言,更被视为是一门“政治课”。许秀鹃博士毕业了就在这个学校教书,各种学生都见得多了,认真听讲的狂抄笔记的很多,各种心不在焉摸鱼的占大头,从第一节课报道之后不见人影的也不少。许秀鹃知道这门课并没有那么有趣,所以她会讲经济时事也会讲历史案例,偶尔还会讲些八卦,至少能让学生们当故事听。但在课堂之外,鲜少有人来找她请教问题。

      夏文思是那一级金融班的学委。那时是学期初,刚开课不久,她讲计划经济体制的双轨制改革,延伸讲到了98房改和四万亿计划。下课后许秀鹃等他拷走ppt,在一旁站着刷今天的新闻。夏文思道了谢,在她收电脑时犹豫了一下,问:“许老师,您现在方便吗?我有个问题想跟您请教一下。”

      许秀鹃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略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没关系,你问。”

      “我之前看经济评论,有人认为如今的房地产危机、通货膨胀和地方债务都是四万亿计划‘必然的结果’。但如果四万亿计划的副作用这么大,当时的经济决策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四万亿计划?”

      “很好的问题。”许秀鹃笑道,“那你认为现在的这些问题和四万亿计划存在关联性吗?”

      夏文思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么,你觉得这些问题的出现只是因为四万亿计划吗?”

      回答是相当肯定的“不是”。

      “一个经济决策的实施效果必然有时滞性,也有其副作用。直接判断一项政策的后续影响是现实里很难出现的非常理想的状况,绝大多数时候经济决策都需要依据后续的情形进行结构性调整,尤其是为了应对危机的短期政策。四万亿计划就是为了应对08年金融危机的救急政策。08年的时候你们应该还没太记事吧?那时的中国经济,每个人都指望着这么一剂猛药。”

      08年的时候,许秀鹃还在中大,攻坚自己学生生涯的最后一步:博士毕业论文。人们都说逢鼠必灾,作为鼠年08年注定是不平稳的一年。奥运的光环在后来被默契地视为这一年的代言,然而在光环之下,是汶川的伤口、动荡的西部地区,以及对全世界都猝不及防的金融海啸。

      都说美国打一个喷嚏,全世界都得感冒。01年入世贸让中国经济受世界的影响远大于98年,珠三角的外贸相关行业都遭到了重创。即使再不看新闻的人,也能从广州的街头嗅到不寻常的味道:那一年的国庆,广州火车站返乡的人流罕见地拥挤,不少农民工提着行李返乡过节,在他们的蛇皮袋或衣兜里,除了返乡的车票,有的揣着微薄的遣散金,有的甚至连这微薄的报酬都没拿到,只能捏着一张没有限期的无薪休假单或者裁员通知,提着家当挤在广州火车站的广场上。

      对于他们这些做研究的经济学者来说,08年的金融危机反映在数据上是1600万的工人在那年的中秋国庆假期返乡,但只有1100万人在节后返工,那剩下的500万里有400万被迫待业在家,其中大部分都来自于珠三角的外贸加工企业。对于那400万工人而言,意味着很多家的父亲和母亲、儿子和女儿失去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收入来源,被迫回到家中等待一个渺茫的希望——他们之中不少人也已经失去了土地。对相关行业的企业主和从业者而言,则是他们陆续搬离广州的开始,愈发高昂的地价和生活成本使他们逐渐失去了原来的竞争优势。对于广州市民而言,是那年年末冷清得门可罗雀的鹭江、三元里和流花,是在百年一遇的寒潮里被迫滞留在广州火车站广场上不得回家的40万人。

      经济数据最大的迷惑之处在于,那短短的数字背后,是每一个具体的人的生命体验浓缩而成的时代情绪。

      许秀鹃的姑姑本来在乐从做家具外贸,那两个月里她肉眼可见瘦削了下来,终于在十月底决定关了自己的厂,又卖了自己在佛山的房产,发了工人应得的工资,还上了大部分债务,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珠三角,回了山西老家。而她则在父母的支持下完成了博士学业,就近来了这个学校教书。许秀鹃在面对那些对过去年代的指责和反思时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哪怕四万亿计划是饮鸩止渴,这也是必须要喝的鸩酒。那时的社会不能再经历一次下岗潮,不能再经历一次《杀死那个石家庄人》。她是高龄考生,因为98年高校扩招才得以进的大学,许秀鹃的人生跟中国最激荡的四十年密不可分。如今,年轻的学生们将要面对这激荡的余波。

      许秀鹃对夏文思印象深刻,因为这是一个会主动提出问题的学生。他真的在思考那些停留在纸面上的历史、原理和政策对如今社会的影响。如她所料,夏文思以三年超过4的绩点拿下了保研的资格,又顺利地推免到了中大。于是她主动去问了这个孩子,是否需要她帮忙联系中大的研究生导师。谁知夏文思却告诉她,自己打算放弃推免,继续考研。

      “你打算考哪里?”许秀鹃问,“现在考研太激烈了,你未必能考到比中大更好的学校。”

      “谢谢老师关心,但我还是想试试。我想考五道口。”

      许秀鹃吃了一惊。“清华五道口金融学院?”

      “是的。”

      夏文思的回答轻飘飘的,但凡换一个人,许秀鹃都会觉得他在痴人说梦。但她太清楚这个学生了。夏文思骨子里有种犟劲,只是她不明白为何一定要选择这么一个太过高远以至于显得折磨的目标。

      “为什么,为了工作吗?”

      对方犹豫了一下。夏文思的目光不自然地扫过脚尖,转头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校徽。

      “可能是因为北京是离决策中心最近的地方。”他回答。

      许秀鹃当然能看得出他大抵心里也没底,但既然他已经做了决定了,她也不好干涉。一声她自己也没注意到的叹气之后,许秀鹃拍了拍这个比她高了一个头的青年的肩膀。“还有一个事。”

      “老师您说。”

      “未来学院里肯定会请你去给学弟学妹们分享经验。”许秀鹃说,“我听说你每天早上六点钟起来背书,或者另外一些特别勤劳刻苦的习惯,这值得肯定,但我希望你不要给他们分享这些。”

      夏文思没有问原因,只是点了点头,应了下来。她又说:“不是每个人都要追求学业上的成功,现在的大学教育不缺刻板统一的成功模板。倘若为了一个学业成绩牺牲别的东西,尤其是健康,我觉得反而舍本逐末。所以,我不希望学弟学妹们会因为你可能已经习惯已久的作息去强迫自己套入这个模板之中。算老师的一点小请求,可以吗?”

      “不会的老师。”夏文思很肯定地回答:“我很清楚,我自己的路径没有复制的必要和可能性。”

      在夏文思毕业后,许秀鹃便很少收到过对方的消息,连下一届的经验分享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直到她看到了一封讣告——她蓦然理解了他们最后一次谈话时,夏文思那个不经意动作的言外之意。她叹了口气,对自己辞职赋闲在家的女儿说:“我的一个学生自杀了。”

      许津玲毫不感兴趣地“哦”了一声。

      “当年你考专升本的时候……算了,没什么。”

      “对你来说的确没什么。”许津玲颇带些讽刺地说,“那段时间我一直觉得你认为我不如你的那些学生。一个大学教授有个读大专的女儿,我每天就在这恐惧和压力里度过。”

      许秀鹃转头看了她一眼,又自知理亏地不再答话,然后点开了那个已经很多年没有发过消息的聊天框:我是他以前的老师,你如果需要的话,可以联系我。

      宋祈哲看了一眼身侧正在录音的手机,又偷偷看了一眼陷入回忆的许老师。许秀鹃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有些忧郁地笑了笑。“我从教多年,考进这所学校的学生,有一半觉得我不应该仅仅停留于此,另一半觉得幸好我踏进了这里的门槛。小夏是前者。听说他第一次考研本来二志愿填了浙大……”

      “浙江大学?”宋祈哲一惊,“然后呢?”

      “……考研第二年,才如他所愿考上五道口。五道口每年只招收屈指可数的金专,二战才上也很正常。不……这本身就是个概率很小的奇迹。”

      我惊讶的倒不是这个,宋祈哲略有些心情复杂地捏了捏手里已经没水的纸杯。如果当时思仔选择来了浙大,或许……但随即他掐断了这个念头。他比谁都清楚,夏文思不是会委曲求全的人。思仔当年仅仅是因为发现自己“没有理科天赋”就立刻转去学了文科,更别提考研这种他认定了目标的事情了。

      接近十一点,许秀鹃接到了个电话,于是她不得不提前离开办公室去见研究生。宋祈哲跟着她一起出门,告诉她自己得去赶下午三点的高铁回深圳。“我应该是送不了你了,”许老师冲他挥了挥手,“你们平常工作压力也大,平常还是多注意着点。”

      “谢谢许老师。”宋祈哲礼貌地对她笑了笑,“真的非常谢谢您。”

      许秀鹃的神情更和蔼了些,又道:“其实你和小夏挺像的。今天有时看着你,让我又想起他还没毕业的那几年。唉,可惜了,多好一孩子,怎么就被框进了唯一的死路里。”

      年轻人没再答话。他的笑容苦涩了许多,向老师略略鞠了一躬,转身向楼梯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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