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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宋虎之死 ...

  •   清晨的寒意像一层薄纱,裹着京城这条窄巷深处的小院。

      灶膛里的火舌贪婪地舔着黑黢黢的锅底,橘黄的光晕在低矮的厨间跳跃,映亮了宋瑶儿还带着稚气的侧脸。

      她蹲在灶前,小心地添着柴火,母亲陈氏佝偻着背,站在案板前,将昨夜剩的硬面饼掰碎,丢进滚开的稀粥里,勺子搅动间发出声响。

      堂屋的木门吱呀一声,宋虎揉着酸胀的脖子走出来。他个子不算高,但骨架粗壮,相貌也庄正,一身半旧的皂色军服,约莫三四十岁。

      他先是对着院子角落里劈柴的宋老爷子含糊地喊了声“爹”,这才走到灶间门口。

      “饭好了?”他眼睛扫过锅里的粥。

      “就好。”陈氏头也没抬,应了一声,舀出几大碗稠粥,又把一小碟腌得发黑的咸菜端到堂屋的小桌上。

      一家人围拢过来,宋老爷子闷头喝粥,老太太小口抿着,宋虎的弟弟宋豹,年轻的脸上一副没睡醒的模样,胡乱扒拉着碗里的食物。

      宋瑶儿坐在母亲身边垂着眼,小口小口地喝粥,偶尔偷偷抬眼,瞥一下父亲沉着的脸,旁边还有个小子,是宋瑶儿的弟弟,也才几岁。

      宋虎吃得很快,几口就把碗里的粥刮干净了,他放下碗,那粗瓷磕在木桌上的声音不大,却让陈氏的手抖了一下,筷子上夹着的一点咸菜掉回了碟子里。

      宋虎用粗糙的手指抹了一下嘴角,目光落在女儿的发顶上。

      “我寻思着,还是把瑶儿,说给王校尉吧。”

      陈氏抬起头,她嘴唇哆嗦着:“当家的,瑶姐儿她才十五,那王校尉年纪比你还大,家里都填过几房了!这,这怎么能是续弦?”

      宋虎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他“啪”地一声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震得碗碟一跳,宋瑶儿吓得肩膀一缩,头埋得更低。

      “十五不小了!谁家闺女不是这年纪出门子?”宋虎余光剜向自己低头扒饭的弟弟。

      “你当家里光景多好?睁开眼看看!豹子眼瞅着也到年纪了,不得说亲?不得花钱?”

      他越说越气,手指戳着桌面,“全家上下七张嘴,就指着我这点饷银!王校尉那是我的顶头上司!搭上这条线,多少事能顺当些?”

      陈氏的脸由灰白涨成了猪肝色,胸脯剧烈起伏,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

      堂屋里死寂一片,连宋豹都停下了筷子,宋老爷子重重叹了口气。

      宋虎见妻子哑了火,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他丢下这句话,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抓起挂在门后那柄腰刀,胡乱系在腰间,大步流星地跨出门槛。

      碗碟狼藉地堆在桌上,宋瑶儿走到桌边,开始收拾碗筷,她不敢看母亲一眼,只把碗筷轻轻叠在一起,然后去厨房浆洗,好让母亲不那么辛苦。

      人都散了,陈氏站起身,摸索着,继续做活,手里的针线不知怎么变了,怎么也穿不进去。

      日头西斜,把宫墙的影子拉得又长又冷,宋虎按着腰间的刀柄,站在熟悉的宫门甬道内值守。

      几个穿着同样服色的守卫聚在不远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清晰地飘过来。

      “哟,这不是咱们东宫出来的宋爷嘛?啧啧,这身皮子,洗得可真干净,亮得晃眼!”一个尖嘴猴腮的汉子抱着臂,斜睨着宋虎,怪腔怪调。

      旁边一个胖子嘿嘿笑着接口:“那是,宋爷什么人?当年在东宫,那可是太子爷跟前能说上话的体面人!哪像咱们,天生的劳碌命,站一辈子也就这德性。”

      “说上话?哈哈!”又一个瘦高个夸张地笑起来,“那是,可惜太子爷如今在哪儿说话呢?西苑呢?那地方说话,怕是连个回音儿都听不着喽!”

      哄笑声像针一样扎进宋虎的耳朵,他盯着脚下青砖的缝隙,仿佛要把石头盯穿。

      闹将起来,这份差事,这全家赖以活命的饷银……他闭了闭眼,把唾沫咽回肚子里,一句话也没说。

      黑夜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宫阙。

      交更的时辰已过,甬道深处只剩下他们这一队昔日东宫守卫,有人靠着冰冷的宫墙,眼皮不住地打架。

      忽然,一阵脚步声靠近,是他们曾经在东宫的队正,姓孙。

      孙队正的脸在昏暗中看不真切,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他身后影影绰绰,似乎还跟着几个黑影。

      “都打起精神!”孙队正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亢奋,“兄弟们!苦熬的日子到头了,天大的富贵,就在眼前!”

      他向前一步道:“有胆子的跟我走!去西苑,迎回咱们的太子爷!扶龙之功,就在今夜!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迎回太子?太子不是......

      有人瞪大了眼,有人眼神闪烁,还有人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脚。一个平日就有些畏缩的老兵,嘴唇哆嗦着,声音发颤:“队正,这,这可是杀头……”

      “杀头”二字还没完全出口,一把刀就捅进了他肚子里。

      孙队正抽回滴血的腰刀,他脸上溅了几点血珠,神情却狰狞得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他用沾血的刀尖,挨个点过剩下所有人煞白的脸:“愿意走的,富贵同享!不愿意的。”

      他踢了踢脚边的尸体,“这就是下场!立刻选!”

      只一瞬间,宋虎就踏前一步,踩在那片滑腻的血泊边缘:“我干!”

      “算我一个!”
      “跟队正走!”

      冰冷的夜风刀子般刮过脸颊,熟悉的宫墙夹道如今变得危险,每一次拐角都可能撞上阻击。

      前方响起一声厉喝:“什么人?站住!”
      孙队正低吼一声:“杀过去!”

      宋虎甚至没有思考,长久积压的屈辱、白日里刻骨的嘲弄、家中窘迫的光景……

      所有的一切,都让他第一个扑了上去!他甚至没看清对方倒下,就已经转向下一个目标。

      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三个?五个?还是更多?

      终于,混乱的厮杀声渐渐被抛在身后,前方豁然开朗,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庭院。灯笼的光晕下,一个穿着明黄常服的身影被一群朝臣属官簇拥着,正快步前行。

      “太子爷!是太子爷!”孙队正的声音带着狂喜。

      宋虎和其他所有人轰然跪倒,前千上百人的队伍,他在最前面。他抬起头,贪婪地望着那个被众人拱卫的背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成了!真的成了!西苑已破,太子被救出来了!扶龙之功!泼天的富贵!

      瑶儿,爹给你挣前程了!再不用去伺候那糟老头子,爹给你寻个顶顶好的富贵人家!

      “护驾,去紫宸殿!”一个属官的声音响起。

      人群再次涌动起来,护卫着那抹明黄,向着皇宫深处的紫宸殿而去,宋虎紧紧跟在后面,沿途仍有零星的抵抗,但他手中的刀挥动得更加凶狠,挡路者,死!

      紫宸殿那巍峨的轮廓终于出现在眼前,太子和诸位忠臣进去后,他们这些东宫守卫和其他将士守在门外。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宋虎的血都快凉了。

      突然,殿内传来一阵隐约的宣诵声,穿透厚重的殿门,在广场上回荡开来:“太子宁宴清......睿智夙成,温恭允协乎臣庶......其克绍丕基,即皇帝位......”

      成了!诏书已下!新皇登基!

      巨大的狂喜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冲走了所有的疲惫,所有人都似喝了美酒般沉醉。

      宋虎挺直了腰背,今晚他该是杀了六七个人吧,众将士中他的英勇不遑多让,太子一定会好好犒赏他这等忠臣良将!

      他眼前似乎已经铺开了锦绣前程,崭新的官袍、丰厚的赏赐、同僚敬畏的目光、家人扬眉吐气的笑脸……

      瑶儿穿着大红嫁衣,风风光光地出嫁,他咧开嘴笑了起来,脸上凝固的血痂被牵动,有些刺痛,却挡不住那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的激动。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名,大丈夫当是如此。

      就在这狂喜的巅峰,就在他全身心都沐浴在那诏书宣读带来的无上荣光之中时。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穿透声,一股巨大到无法想象的力量,射穿他的军甲,他低头一看,是一只箭,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心脏在铁器上抽搐。

      眼前那辉煌的紫宸殿,那宣读诏书的幸福被一片猩红覆盖,喉咙里涌上大股大股带着腥甜铁锈味的液体,堵住了他所有的声音,视野却不受控制地迅速模糊。

      身体的力量被瞬间抽空,他像一截被伐倒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前扑倒,身躯砸在沾满血污的殿前广场石板上,在陷入黑暗前,最后挤入他眼中的,是无数双军靴的脚,越过他尚有余温的尸体,冲向紫宸殿紧闭的大门。

      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濒死的惨嚎声,再次爆发,可他死了。

      他还没享受到从龙之功,还没有体会到人间富贵,他还没等他的儿子长大,还没把职位传给儿子,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

      但是他死了。

      最后一个念头,是早上说要把瑶儿许给王校尉,肯定吓坏了瑶儿,瑶儿会怪他吗?

      他不知道了,因为他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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