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身未嫁》忆独眠

17、第十七章：寂灭·寒灰·无归之途

　　工具间冰冷坚硬的地面如同一块巨大的寒冰，刺骨的寒意穿透单薄的、被撕烂的衣物，渗入于千雪早已失去温度的躯体。蒋督导那恶毒的咒骂和离去的仓促脚步声在走廊的回响中消散。门缝透入的那线微光，非但没有带来希望，反而像一道冰冷的刀锋，精准地切开了她与“人”这重身份之间最后一丝微弱的牵连。
　　空气中残留的浓烈汗臭、劣质烟酒和他欲望未遂的焦躁气息，如同无数双肮脏的手，扼住她的咽喉，抠挖着她的鼻腔，钻入她每一寸肌肤、每一条神经！身体内部翻涌的恶心感远胜于吞下那些爬满蛆虫的馊饭！那是一种从灵魂最底层升腾而起、对所有触碰过的印记、对这具承载了无数屈辱的躯壳本身的、刻骨铭心的憎恶！
　　泪水无声而汹涌地滚落。并非悲伤，更像是某种彻底的、冰冷黏稠的污秽被挤出身体的最后反应。流出的每一滴，都带走一丝属于“于千雪”的温热与气息。意识在剧烈的冲击过后，沉入一片无边无际、再不起涟漪的死寂之中。她感觉不到被撞痛的后脑勺，也感觉不到被压得生痛的四肢，甚至连呼吸都变成了一种微弱的、无意识的抽搐，如同搁浅在滩涂上濒死的鱼。身体像一块被彻底榨干、仅剩冰冷空壳的破布，沉重地镶嵌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门缝的光线映照着她脸上混合着的泪痕、汗迹、污物和被啐上的浓痰，像一副破碎后被随意丢弃的面具。
　　不知过了多久。那线幽光仿佛也暗了下去。
　　求生的本能如同油尽的灯芯，连最后一丝挣扎的火苗也彻底熄灭。
　　只剩下一道如同烙印在冰冷荒原上的指令：离开这里。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一股巨大的、不容置疑的虚无力量驱使着她。不是恐惧，也不是逃避，而是一种比死亡本身更冰冷的、对“存在”本身的彻底弃绝。
　　她用尽身体里最后一点积蓄的、几乎不属于她的力气，猛地撑地坐起！动作僵硬得不似人类。额角一缕黑棕色发丝被汗水沾湿，黏在冰冷的额头上。她没有去拂开。那双曾经亮如琥珀的眸子，此刻只余下两潭彻底干涸、毫无光亮的冰冷黑洞。没有焦距，没有波澜，如同死去千年的寒潭，只映照着工具间角落里的一片浓稠的黑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皮肤是失血后的惨白，嘴唇因脱水而干裂起皮。
　　她甚至没有去看自己被撕烂的衣物暴露出的皮肤上那些被蒋督导粗暴揉捏留下的、青紫交加的指痕印记。那具身体，对她而言，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了。
　　于千雪缓缓地、如同精密仪器的运转般，站直了身体。动作间没有任何滞涩，带着一种诡异的、毫无生命气息的流畅。她避开门口那条危险的光缝，走向工具间最深、最隐蔽的角落，那里被一堆破损丢弃的拖把头和水桶形成的三角阴影覆盖。
　　她在一个满是污垢的水桶后面蹲下。手指冰冷而稳定地拨开拖把头沾满湿滑苔藓和不明粘液的肮脏纤维。在堆积的厚厚的、散发着腐败甜腥气味的污泥底下（不知是脏水沉淀还是腐烂拖把残骸），她的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冷的、光滑坚硬的小小突起物。
　　她停顿了不到半秒。
　　然后，没有一丝犹豫，准确地拨开覆盖在上面的粘滑污物，将那枚小小的、冷硬圆滑的银质吊坠——柳木栖的蓝雪花——从污浊的泥沼中取了出来。
　　小小的花朵边缘沾着墨绿色的苔藓痕迹和滑腻的油污，在昏暗中闪烁着微弱的、如同墓地磷火般的幽光。
　　她没有擦拭它。任由那些污秽之物亵渎着那曾经象征纯洁守护的花朵。
　　下一步。
　　她站直身体，背靠着冰冷湿滑的墙壁。在绝对的黑暗掩护下，手指再次摸索着探进贴身穿着的、已被污泥蹭脏的更里层衣物——心脏上方那个最贴近皮肤的位置。她的动作没有丝毫情愫波动，如同外科医生切割开无关紧要的组织。指尖精准地勾到了那根纤细的、早已被体温熨烫得熟悉至极的银链——她的飞燕草吊坠。那象征着她本应展翅飞翔的梦。
　　黑暗中，她双手持着两枚小小的银链。冰冷的金属触感，如同握住了两枚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冰冷的石子。
　　没有凝视。
　　没有犹豫。
　　如同在进行一个命定了千万年的连接仪式。
　　她将自己那枚带着她微弱体温的飞燕草链身拉直。
　　然后，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的、带着破釜沉舟般巨大力量的手指动作——
　　“咔哒！”
　　一声清脆无比的金属啮合声响，在死寂的工具间里如同惊雷般炸开！
　　柳木栖的那枚蓝雪花吊坠，被极其精准地、死死地扣锁在了她自己的飞燕草银链之上！
　　两朵冰冷的金属花，最终以一种残酷而悲怆的方式，在她身体之外、胸前最贴近心脏搏动的空间里，实现了跨越时空与生死的、永不可分割的缠绕！ 飞燕草纤细的花穗微微低垂，蓝雪花细密的花瓣簇拥着它，如同永不凋零的绝望挽歌，紧紧相依！
　　链扣相锁的声响落定。空气死寂。
　　于千雪垂下手。那两枚冰冷纠缠的金属花朵贴着她被撕破衣服下裸露的、冰凉皮肤。像一个宣告死亡的沉重徽记。
　　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余下一片虚无的灰烬。如同完成了生命中最后、也是唯一重要的任务。
　　她扶着冰冷湿滑的墙壁，脚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一道失去体温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工具间，融回走廊深处的黑暗。
　　几天后（或是几周后？时间早已失去了意义），在那间如同废弃棺材般的单人囚室里。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于千雪选择了净墨书院里那些被“治疗”失败、被彻底判定为“无可救药”的灵魂常用的、无声的方式。她用自己的腰带（一根粗糙的、结实的布条）和铁架床冰冷的横梁，完成了解脱。
　　那两朵缠在一起、冰冷地垂落在她再无起伏的胸口的银链花朵，是她留给这个绝望世界最后的、无声的控诉，也是她通往另一个世界唯一的、冰冷的“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