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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出发 ...

  •   冰岛的寒风像冰冷的刀子,刮过荒原,吹拂着边沐略显单薄的衣衫,他站在黑沙滩上,望着眼前墨色的大西洋海浪一次次扑上岸,卷起白色的泡沫,又沉重地退去。

      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得仿佛要压到海面,与远处黛色的火山岩融为一体,构成一幅苍凉、壮阔而又无比孤寂的画面。

      这里被称为世界的尽头。

      一种与他内心无比契合的荒芜感。

      他的行囊放在脚边,比离开时又沉了不少,里面装着来自北欧的馈赠:一枚挪威工匠用驯鹿角雕刻出的简约鱼形吊坠,一块冰岛火山岩上自然形成的、纹路酷似鱼骨的石头,还有那枚在雷克雅未克买下的、线条粗犷的维京风格银质小鱼胸针。

      极光没有出现。

      或许出现了,但他并未抬头寻找。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那些与“鱼”相关的、微小而具体的事物上。

      世界的瑰丽与奇景,于他而言,早已失去了色彩。

      他的旅途,目的从不在于观赏,而在于一种近乎偏执的收集,一场沉默的祭奠。

      离开咖啡馆,他继续向北,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跟着感觉,或者跟着某个地图上听起来顺眼的地名,亦或是偶然听说的、某个以手工艺品闻名的小镇,那里或许有他未曾见过的“鱼”。

      他搭乘着缓慢的巴士,穿梭在冰岛空旷无人的公路网中,窗外是延绵的苔原、巨大的冰川、喷涌的地热、壮观的瀑布。

      其他旅客惊呼着拿出相机拍摄,而边沐只是安静地看着,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无声的电影。

      他的相机里,已经很久没有拍过风景了,偶尔拿出来,也只是对着新收集到的“鱼”形物件,拍下一张张单调的、缺乏生气的“档案照”,仿佛只是为了证明它们存在过,被他找到过。

      巴士在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站停靠。

      边沐下了车,寒风吹得他眯起了眼睛。这里有一家极其小的游客中心,兼卖一些简单的纪念品。

      他推门进去,风铃发出叮咚的脆响。

      店内温暖而安静,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当地老妇人坐在柜台后编织着毛线。货架上东西不多,大多是些羊毛制品和粗糙的火山石摆件。

      边沐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最后停留在一个角落里。

      那里挂着一排用彩色羊毛毡手工戳成的小挂件。

      其中有几个,是胖乎乎的、造型憨态可掬的北大西洋鳕鱼形状,用蓝色和白色的羊毛混合而成,眼睛是两粒小小的黑珠子。

      他走过去,拿起一只,羊毛的触感温暖而柔软,与他行囊里那些冰冷坚硬的金属、石头、玻璃制品截然不同。

      这种柔软的、带着手工温度的触感,像是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早已麻木的心房,带来一阵尖锐而短暂的酸楚。

      他的小鱼,曾经也是温暖的,柔软的,活生生的。

      老妇人抬起头,用带着口音的英语温和地问:“喜欢吗?自己做的。”

      边沐点了点头,付了钱。

      他将那只温暖的羊毛小鱼小心地放入行囊内侧的口袋,贴近胸口的位置。

      走出游客中心,寒风依旧。

      他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决定在这里唯一的一家小旅馆住一晚。

      旅馆的房间狭小而朴素,窗户正对着荒芜的苔原和更远处冰川的一角,他放下行囊,将新收集到的羊毛小鱼拿出来,放在床头柜上。

      那抹温暖的蓝色和白色,在这片灰暗冰冷的背景里,显得格外突兀,又格外脆弱。

      他从行囊最深处,拿出那本边角已经有些磨损的《世界尽头的光》,翻出于数写的那张卡片。

      上面的字迹,他早已能倒背如流。指尖轻轻拂过“永远爱你的小鱼”那几个字,触感冰凉。

      永远。

      多么沉重而又虚无的词。

      夜色逐渐降临,窗外彻底陷入一片黑暗,只有远处旅馆门口一盏孤灯散发着微弱的光晕。

      冰岛的夜晚漫长而寂静,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以及那无处不在的、名为思念的嗡鸣。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毫无睡意。床头那只羊毛小鱼在黑暗中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

      这些年来,他走过了那么多地方,收集了那么多“鱼。”,行囊越来越重,脚步越来越沉,他翻过高山,越过海洋,穿过沙漠,走过雨林,他见过最绚烂的夕阳,也经历过最狂暴的风雪。

      他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听过各种各样的故事。

      但所有这些,都无法填补他内心的那个巨大的空洞,那些冰冷的、温暖的、精致的、粗糙的“鱼”,它们只是物品,没有生命,没有灵魂,更不会有于数那弯弯的笑眼和清脆的“沐哥”。

      他只是在用这种方式,机械地履行着“活下去”和“去看世界”的承诺,用一种自我放逐的孤独,来对抗另一种更令人绝望的孤独。

      有人问他,找到你想找的那条小鱼了吗?

      他总是回答:还在找。

      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他找不到的。

      他的小鱼,永远地停留在了十年前那个血腥的下午,停留在了最美好的二十六岁。

      永远不会再长大,永远不会再变老,永远不会再陪他去看这个广阔而冰冷的世界。

      而他,被独自留在了时间里,拖着沉重的回忆和行囊,漫无目的地漂泊,一年又一年。

      十年了。

      原来,已经十年了。

      时光并未能治愈所有伤口,它只是将那些尖锐的疼痛,磨成了一种绵长而钝重的、无处不在的隐痛,如同背景噪音,伴随他的每一次呼吸。

      他从无名指上摘下那枚戒指,举到眼前。

      黑暗中,那枚蓝宝石小鱼依旧泛着微弱而坚定的光芒。

      冰凉的金属,早已被他焐得温热。

      另一枚,正戴在于数冰冷的手指上,深埋在南半球那个阳光明媚、他却觉得无比寒冷的墓园里。

      “小鱼……”他对着黑暗,轻声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十年了……”

      “我走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也……收集了很多小鱼……”

      “它们……都很像你,又都不是你。”

      “我好像……有点累了……”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

      他闭上眼,于数的笑容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那么鲜活,仿佛触手可及。心脏传来一阵熟悉的、剧烈的绞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枚戒指重新戴回无名指,紧紧抿住嘴唇,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哽咽强行压了回去。

      不能哭。

      他的小鱼希望他幸福。

      希望他好好活下去。

      即使这“幸福”虚无缥缈,即使这“活下去”如此艰难。

      他坐起身,打开床头灯。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一小片区域。他拿出日记本。

      ——那上面没有心情记录,只有一个个地名和对应收集到的“鱼”的简单素描和标注。

      他翻到新的一页,写下今天的日期和地点,然后仔细地画下那只羊毛小鱼的形状,在旁边标注:冰岛,羊毛毡鳕鱼,触感温暖。

      合上日记本,他吹熄了灯,重新躺下。

      黑暗中,他侧过身,面对着床头柜上那只羊毛小鱼的方向,仿佛那是唯一的陪伴。

      过了许久,他极轻极轻地,如同过去十年每一个夜晚一样,对着那片虚无的黑暗,温柔而缱绻地低语,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沉睡的美梦:

      “小鱼,晚安。”

      声音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第二天清晨,边沐收拾好行囊,办理了退房,他将那只温暖的羊毛小鱼仔细地收好,推开门,走进了冰岛清冷刺骨的晨风中。

      巴士站空无一人,他看了看时刻表,下一班车要在一个小时后。

      他背着沉重的行囊,站在原地,望向远方那条蜿蜒向世界尽头的公路。

      路的那一头,是什么?

      他不知道,也不在乎。

      他的旅程没有终点,也没有归途。

      只是一个承诺,一场悼念,一种习惯。

      他抬起手,习惯性地吻了吻无名指上的戒指,感受着那冰冷的金属紧贴唇瓣的触感。

      然后,他迈开脚步,朝着公路延伸的方向,继续一步一步,沉默地、坚定地走了下去。

      身影在苍茫的天地间,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孤独。

      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永恒的执拗。

      继续出发。

      继续寻找。

      直到时间的尽头。

      晚安,小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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