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拂柳》念栀_

4、第 4 章 长风共挽

　　柏竹这一去，便是整整三日未有音讯。

　　江唯落待在京中父母留下的一处简陋小院里，坐立难安。她几次走到柏府附近，只见府门紧闭，气氛凝重，连门口守卫的神色都比平日严肃几分。她试图向相熟的门房打听，对方却只摇头，讳莫如深。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藤蔓般缠绕住她的心，越收越紧。她想起那卷明黄的绢帛，想起柏竹谈及赐婚时的漠然与自嘲，想起皇帝突如其来的召见。她虽不通朝堂权术，却也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第四日清晨，天色未亮，寒意刺骨。江唯落一夜未眠，正对着院中枯树发呆，忽听一阵急促却虚浮的敲门声。

　　她猛地起身，快步拉开门闩。

　　门外站着的人，让她几乎认不出来。

　　是柏竹。

　　他依旧穿着那日离家的墨色长袍，却显得异常宽大空荡，仿佛几日之间又清减了许多。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上毫无血色，唯有那双金色的眼瞳，在晨曦微光中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疲惫、决绝，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他发丝微乱，肩头落着未化的寒霜，气息急促，像是匆匆赶了很远的路。

　　“柏竹？”江唯落惊疑不定，连忙侧身让他进来，“你怎么……你怎么成这样了？宫里发生什么事了？”

　　柏竹踏入小院，脚步竟有些虚浮踉跄。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稳住身形，指尖冰凉彻骨，带着轻微的颤抖。

　　“江唯落，”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切和清晰，“我要走了。”

　　“走？去哪里？”江唯落扶住他，触手一片冰凉，心猛地沉了下去。

　　“边关。”他吐出两个字，目光紧紧锁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里，“北境不安，陛下……准我自请戍边。”

　　“戍边？”江唯落失声，“为什么？怎么会让你去？你的身体怎么受得了那边关苦寒？！”她无法理解，皇帝不是最看重他吗？怎会将他派去那等凶险之地？

　　柏竹嘴角牵起一个极淡、极苦涩的弧度：“总要有人去。这是我…能为陛下、为柏家尽的忠。也是我…能为自己争得的唯一出路。”

　　他用尽所有筹码，赌上过往一切荣宠，才换来这道远离京城、推迟婚约的旨意。边庭苦，他知道，但比起困在锦绣牢笼里度过余生，他宁愿去那里搏一线生机，或者说，搏一个自由的死法。

　　他看着她，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震惊、担忧和心痛，那股冰封的寒意似乎被驱散了些许。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东西，塞进她手里。

　　那是一枚触手温润的玉佩，上面雕刻着精致的云纹，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这个，你拿着。”他不容置疑地说，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决，“等我回来…若我还能回来…你拿着它来见我。若我…”他顿了一下，喉结滚动，艰难地继续，“若我回不来，便砸了它，不必留念想。”

　　江唯落低头看着掌心那枚冰凉玉佩，又猛地抬头看他，眼圈瞬间红了：“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叫回不来？！柏竹！你到底在宫里经历了什么？是不是有人逼你？是不是因为那赐婚？你……”

　　“不是！”柏竹打断她，语气罕见地带了一丝急促和强硬，“无人逼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他看着她，金色的眼瞳里情绪翻涌，那些压抑了太久的情感，在此刻离别之际，终于冲破了所有枷锁，变得直接而滚烫，“江唯落，我并非无心之人。你问我是否喜欢那尚书小姐，我不喜欢。我……”

　　他停顿了一瞬，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我心中之人，是你。”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寒冷的晨风中。

　　江唯落彻底呆住了，粉眸圆睁，看着近在咫尺的苍白面容，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认真和痛楚，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又酸又麻。

　　“你……我……”她一时语塞，脸颊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心跳如擂鼓。

　　“我不求你等我，更不敢误你终身。”柏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深深的歉疚和一丝绝望的温柔，“边关凶险，前途未卜，我此去生死难料……今日之言，你只当……只当是听我一句痴语。忘了吧。”

　　说完，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然后猛地松开她的手，决然转身，就要离开。

　　“站住！”江唯落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死死抓住他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和怒意，“柏竹！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什么叫忘了？你莫名其妙跑来跟我说这些，又让我忘了？你当我是什么人？！”

　　她力气极大，柏竹虚弱之下竟一时挣脱不开。

　　“边关是吧？好！你去！”她用力抹了一把眼睛，狠狠瞪着他，“你去你的边关尽忠！我去我的江湖逍遥！你看我等不等你！你看我忘不忘！”

　　她气得口不择言，心里又慌又痛，只知道不能就这样让他走了。

　　柏竹身体一震，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他看着她泛红的眼圈和倔强的眼神，那颗早已被冰封绝望浸透的心，猛地裂开一道缝隙，涌出滚烫的血液来。

　　“你不是说喜欢我吗？”江唯落抓着他的袖子不放，声音颤抖却执拗，“那你就给我好好活着回来！活着回来亲口再说一遍！听到没有！”

　　巨大的、从未奢望过的狂喜和更深的痛楚交织着席卷了柏竹。他眼眶发热，几乎要落下泪来。他何德何能……

　　“唯落……”他声音哽咽，反手紧紧握住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那冰凉的手指终于有了一丝暖意，“那边关苦寒，战事无情，我……”

　　“苦寒怎么了？无情又怎么了？”江唯落打断他，仰起脸，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平时一样无所畏惧，“我是谁？我是‘临渊侠客’江唯落！什么苦寒之地我没闯过？你敢去，我就敢等！但你要是敢不回来……”

　　她顿了顿，眼圈更红，语气却凶巴巴的：“你要是敢不回来，我就去边关把你揪出来！说到做到！”

　　望着她明明担忧害怕却强装凶狠、不肯落泪的模样，柏竹心中最后一点冰霜彻底融化。他再也忍不住，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冰冷而颤抖，却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江唯落愣了一下，随即也用力回抱住他清瘦的腰身，把脸埋在他冰冷的衣襟里，闷声道：“……玉佩我收下了。等你回来，我要听你弹一百遍琴补偿我。”

　　“……好。”柏竹闭上眼，将下巴轻轻抵在她散发着淡淡皂角清香的发顶，哑声承诺，“一百遍。”

　　晨光渐亮，霜寒依旧，但相拥的两人却仿佛汲取了足以对抗一切寒冷的温暖。

　　最终，柏竹还是走了。

　　他必须在天亮前赶到城外与大部队汇合。

　　江唯落站在院门口，看着他渐行渐远的、挺得笔直却依旧单薄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长街尽头。她紧紧攥着手中那枚带着他体温的玉佩，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她没有哭。

　　她转身回屋，开始收拾行囊。边关很远，江湖很大，但总有路能到达。他尽他的忠，她守她的诺。

　　长风过境，吹起她粉色的发丝和玄色的衣角。

　　她知道，有些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