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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旧瓶 ...

  •   流火七月时,姜思齐再度驰上这条路。不过心情已与上次大相径庭,塞满了郁闷与无可奈何。原来如今李大人这痴情种子的名声已声名远播,甚至大宁府也传得漫天流言遍地蜚语,急得周知府几乎一夜白头,连遣几拨人要将外甥抓走,却都被这混世魔王几板斧打杀回去。周知府总不能亲自来拿人,明知姜思齐面临大考,也只有厚着脸皮給他去信请其相助。姜思齐接了书信十分无奈,他自然知道李大人近两月都耗在总兵府上说什么也不挪窝,可他与李一交好不假,毕竟不是李家老爹,更何况现下诸事缠身自顾不暇,又哪有精神去管这混账?然而周知府乃是他一早设在局中的助力,信中殷殷请托委实不好推辞,也只能压下满腹叹息前往西京大营。此番轻车熟路,连门口的守军都认得他,不过在门口等了片刻,守卫已通报归来,直接领了他进入正堂。
      姜思齐随他前行一面整顿衣冠一面琢磨说辞。若是实在无计也只好故计重施,一棒子打昏李大人后星夜押往宝陵,只是这是下策,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实行为妙。他人还未至正堂,远远只听到一阵大笑,端的是中气十足,精神奕奕。这把声音却十分陌生。姜思齐略怔间,又听到一人道:“却无此事,世子说笑了。”此人声音如寒泉击玉,清澈到极点,也浅淡到极点。这声音他却识得,愈发吃惊:怎地这人也在这里?这念头还没转完,人已到了门口,看到堂上坐有四人。其中最近帅案的圆椅上坐的正是游帧。他手扶双膝,凝神静听面前三人闲谈。
      三人中间的年轻人正抚掌大笑好不开心。他不过二十三四岁年纪,剑眉入鬓凤目流辉,湖蓝轻衫腰悬玉带,端的一派风流倜傥。姜思齐瞧他模样依稀倒有两三分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努力思索之际目光已扫上两旁人。
      左手那人亦是二十许人,肤如好玉眼流波,唇似雪地一点红梅,俊秀妍丽处直令人丧魂落魄,也让姜思齐心头一阵乱蹦——却并非为了这人倾城容颜,纵初见时确曾惊艳。可日日朝中相见长达数年以后,这举世无双美貌便也稀松平常起来,直和街边两文钱三棵的大白菜没什么分别——只是而今这棵大白菜掌中,却握着开启他仕途之门的金钥。
      此人正是今科主考殷浮筠。
      然而对姜思齐而言,居中这风华正茂的公子也好,清丽无伦的殷侍郎也罢,都远远及不右手处那仪表端庄的中年官员来得惊心动魄。只消一眼,他就觉脑中嗡嗡,一颗心瞬间没入水中,周遭一切忽然变得动荡混乱,昏沉不堪。
      这人轻嘘着茶杯上的热气,对上官的笑容礼貌而温煦,火候掌握得十分恰当,听闻门口声响转过头来,待瞥见门口姜思齐,手突地一颤,几滴热茶溅上手背。他却浑然不觉,笑容霎时冰结面上,嘴唇蠕动数下,喃喃有声:“姜,姜思齐?”
      这人正是东境会试副主考官,翰林院学士柳砚笛。

      此时此刻千军万马在姜思齐胸中奔腾喧嚣,滚滚风沙遮蔽了日月,一堂天光忽而消散,空寂寂永夜,似这茫茫人生,便连悲叹也无可寻觅。
      纵世界崩裂崩毁,惊涛骇浪中立足亦无处,姜思齐仍旧脊背如削,神色从容,一线决绝的清明护住心田——那是大锦军胆杨季昭的心智魂魄,虽神鬼不能稍移——他大踏步走进堂内,向游帧见礼。游帧连忙站起,拉过他向中间那蓝衫年轻人见礼,“姜先生来得正好,还不快快见过章郡王府上的世子爷。”
      那青年哈哈大笑,双手一拍朗声道:“什么世子不世子的,咱不讲这个。这趟是我自己非要粘着来的,且当我是个跟班好啦。正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敢情这位就是粱大人提到过的姜先生,有缘分啊有缘分。”说着郑重点头,道:“在下池凤翎,这里见过姜先生。”
      姜思齐听到章郡王三字,心中一动,难怪觉来这青年有点面熟。原来是章郡王池熙之子,果与其父有几分相像。他自幼在宫中长大,对这些皇子们甚为熟悉,是以一眼已瞧出端倪,当下俯身见礼,又见游帧向左扬手,“这位是礼部侍郎殷大人。”
      姜思齐本面色恭谨,一听之下神情立变,忙忙的拱手道:“原来是殷大人在此。这……恕小生施礼,这便不得不去了。”说着作势要走。
      游帧一愣,还没想明白,殷浮筠已淡淡一笑,“正如世子所言,今日难得邂逅一场。姜先生豁达之人,又何必为传言所避嫌?何况世子和游总兵也在此地,全算场缘分。”
      游帧这才想通殷浮筠身为今科主考,此时和姜思齐见面确有不妥,很有点不安,搓着手道:“姜先生,这个,这个,是我想得不周了,姜先生非走不可?”声音不自禁低下几分,话虽这样说,眼里却晃出些巴巴的不安和不舍,倒惹来咫尺之外的殷浮筠多看两眼。
      殷浮筠虽今日才初次与游帧相见,但寒暄不久便察觉出这位副总兵貌似严正谦逊,实则飞扬跳脱,一股傲气更是深植骨髓,便是面对池凤翎这郡王世子也仅仅有言语上的恭谨罢了,不过游帧出身高贵又年少成名,的确有他心高气傲的本事,只是想不到会对这尚无功名的书生这般恭敬,难道这位姜先生真有这样大的本事,不过寥寥一语竟能令其如此惴惴?他心下思量,不由又向姜思齐仔细打量,但见面前人身材高瘦,虽做文士打扮,但面孔黝黑腰背虬劲,顾盼之间神光凛凛,很有股武将虎虎之气,虽是细眉浊目颧高唇薄,面相上输了几分,但风姿磊落器宇轩昂,让人只感英气勃发全然不觉其陋,一时若有所感,心头怦然一跳。

      姜思齐面上做足功夫,实则绝不甘心这般离去。他早听说皇帝下旨招章郡王世子进京,因此还惹出好大一场风波。文大学士几乎当朝触柱请天子收回成命,不过姜思齐和皇帝一样不信文大学士舍得下人世浮华,所以上书归上书,进谏归进谏,这位世子到底还是自千里之外来到都城。虽不知皇帝吃错了什么药下此乱命,可此事与他却是大大的一桩好事。旁人看到的是风波将起不知祸福;他看到的却是稳如泰山的澈都皇宫,终于裂开了一道罅隙。
      倘若借力得当,他报仇雪恨也只在三五载间,又何须等到皓首白头那一天?他本以为还要在京城才能见到这位漩涡中的世子,却不料眼下就碰个正着。这等良机若就此轻轻放过,可也不是他运筹帷幄的杨大帅了,因此任七情上脸,只在原地迟疑不决。
      池凤翎笑道:“好吧好吧,姜先生这般为难我是见不得的。不如两位大人这就骑马回府,我留下来陪游将军和姜先生喝酒聊天。”说着自顾自抚掌笑起来:“哈,脸皮厚果然有好处,,殷大人领这个差事倒是便宜了我,喂,你们还不肯走么?”他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姜思齐忍不住深看他两眼:想不到池熙竟然有这样一个儿子。

      池熙乃是先皇长子,比当今皇帝还要大上半旬。因文贤皇后只得一女,即杨季昭的亲表姊长公主池浣,因此池熙本应是太子位的第一人选,然而其生母不过是个才人,身份太低又过世极早,若论地位远不及明贵妃所出的次子池沣与三子池沛,以及宁昭仪之子,后来的皇帝池霖。池熙本人亦体弱多病,便是有根草落身上也能把他吓病一场,这般懦弱如何能治理朝纲?因此无论是皇帝还是皇后,都从未想过令其入主东宫。不过也正因他身子骨不好,养成了喜静不喜动的性子,每日里手不释卷,日积月累下来,学问倒一等一的好,且他禀性温和人缘甚佳。杨季昭十岁前居于宫中,不能时时请教老师,每每读书遇到疑难之处便去池熙处求教,次数多了两人也结下些交情。后来宫闱巨变,先皇六个儿子死了大半,活下来的除了成就帝业的池霖,便是这装了一肚子诗书的池熙。杨季昭彼时正在西北血战胡虏,得此消息固为至交池霖欢喜,也为有半师之谊池熙松了口气。
      不意与故人之子相逢此时,饶是姜思齐心有千结,眼中也不由升起真正的笑意;这年轻人豁达风趣舌灿莲花,看样子身板也硬朗得很,倒与乃父大异其趣。想到此处又不禁念起了自家两个儿子。长子严谨板正,小小年纪已现出道学先生的风范;次子却十分活泼灵动,淘气也能出一百个花样。若能长大成人只怕与这池凤翎有异曲同工之妙……
      ……若能长大成人……
      他心中蓦地一痛,仿佛一根尖锐之极的钢针刺透了皮肤筋肉,正正扎入心脏,而一颗心抽搐两下,就此没了生息。

      游帧也笑了,和姜思齐打着商量,“既然世子这么说,姜先生就留下来吧,总不成真赶两位大人回去。”见他沉着脸不置可否,又一指柳砚笛,这次语气更是小心到了十分,“这位是翰林院学士柳砚笛柳大人,”忽然记起刚刚柳砚笛喊出姜先生的名字,不由好奇,“我却不知柳大人还认得姜先生。”
      柳砚笛自从失口加出姜思齐三字心中便十分懊恼,再听了游帧此言,只恨不能立刻拂袖而去。
      他从前曾在三省书院教了一年书,姜思齐便是当时座中学子之一,更对他才华人品倾慕到了十分。那时柳砚笛正逢会试折戟,郁郁之下不免有些放浪形骸之举。他自诩风流,察觉出这未及弱冠的少年学生对自己情根深种,落地之情亦稍有排解,终于在一日醉酒后终了其清白之身,清醒后亦颇觉惊悔,却见姜思齐虽在痛楚羞愧中依旧温顺娈婉,眉梢眼角喜悦不胜,不由悔恨之情尽消,自得之意复起。书院岁月清苦,柳砚笛又是个素耐不住寂寞的。既已开了头,又怎能收得住手?自此后日日夜夜强拉着他行那情事。因对方是个男子,又对自己爱慕敬重从未有半分违拗,因此床笫之间不免失了分寸,从前不敢用的诸般手段统统都加诸其身,整治得姜思齐苦不堪言,却也只默默忍受,而柳砚笛轻慢鄙薄之心跟更是大增,愈发的变本加厉,下手全无分寸,终于有一日闹出不小的动静来。他这时方有些怕了,又接到族里来信,说是亲事已敲定,却是名门贵女,当下欢喜不尽,星夜回乡。而此时姜思齐还在昏厥中,数日滴水未进,眼睛都不曾睁开。
      他之后再未见过这少年,岁月轮转,昔时的惶惶不安渐渐被冲淡,想起的唯有旖旎风光,他是举世无双的诗人,而他则是自己最忠诚不过的仰慕者。纵然连那少年的模样都开始模糊,他却牢牢记得自己如何风流怎样倜傥。
      可这只适合沉湎追忆的画卷怎地突然抖动起来?那蜕去青葱的少年又怎么能这样生生站在他面前?

      他这边焦躁郁闷,那边姜思齐亦尴尬不已。他虽不是这场情事的正主,可此刻突然清晰起来的无尽片段中,明明白白的看到了过往一切,其中自然包括无数不堪入目的风月之事,那些缠绕的手臂和赤裸的躯体都历历在目。
      若说他对此深恶痛绝,倒有些矫情。毕竟他早已娶妻生子饱经世事,最重要的是军中皆是男子,强禁男子间情事也实在事倍功半,是以只要不影响军务战绩,杨大帅对此闲时敲打一下,战时轻轻放过。可惜教导杨季昭读书习字的恩师乃是儒林领袖,又委实对他悉心教导太过了,以至十八年边关岁月里他都洁身自好,比苦行僧还要心宁气静,对这种事更是连想都不会想,听也不愿意听。突然之间能把他恩师吓得魂飞魄散的春情图连绵不绝现化眼前,一沓比一沓活灵活现,偏偏演绎这春宫画的又是现下这副身躯,难怪他身上渗出一层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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