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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杜朝颜视角: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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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多云》by桑间唤雨
-2025.9.25
杜朝颜的生日,在五月一日。
今年她二十三岁,却从来没有度过过一个完整的生日。
年幼时父母外出务工,将她扔在乡下奶奶家当留守儿童。
等到父母好不容易买了房,她的弟弟也出生了。
若不是她的奶奶为她求情,说大城市的教育更好,不然她的父母也不会把她接回家。
独自在小镇长大的杜朝颜,为了反抗镇上混混们对她实施的校园霸凌,寻不到任何援助的杜朝颜不得以以暴制暴。
——若对方在她桌面上涂满带着污秽词句的涂鸦,那她就会捏着鼻子取一坨大便塞到对方的书包里。
偏偏让她觉得好笑的是,施暴者对她实施恶行时,老师领导充耳不闻,漠视不理;等到她反抗时,这群人却跳出来指责她违反校纪,不与同学友好相处,强硬地让她道歉写检讨。
那天,留着厚厚齐刘海的杜朝颜无视老师,双手插兜走出了办公室。
这事不了了之。
*
杜朝颜有时候总觉得人类是一群愚蠢的乌合之众。
她未反抗时,别人都当她是个好欺负的中等生;但她反抗后却好像被迫强行地脱离了受害者的身份,变得和那群混混一样恶劣,令人不耻。
念小学和初中时皆是如此,她没有朋友,是个被避之不及的存在。
到了父母居住的城市后,她开始念高中,在她父母责骂催促下,她将头发染黑,收起短裙和劣质唇釉,装作一个乖乖的高中生。
但杜朝颜和父母的关系并没有得到缓和。
这对父母不喜欢不愿意帮他们带孩子的杜朝颜,尤其她的成绩还是高中垫底。
所以对于杜朝颜一回家就将自己锁在屋子里这事,她父母更是痛骂她反了天了,指责她学人家小太妹整日打游戏不学好,哪怕她的房间里的声音只是舒缓的音乐声。
相处一年,双方的矛盾更是到达了顶峰。
高二那年的下学期,杜朝颜的父母突然说要送她去学校,一反平常。
杜朝颜上了车,半路意识到不对劲儿,借着肚子疼要上厕所的借口,她逃了。
事后她才得知,这对父母打算将她送入网瘾学校。
意识到她逃跑,父母气急败坏地给她打来电话,同样,这通电话也是杜朝颜和父母的最后一次联系。
“你去哪了?你真以为自己了不起是吗,没了我们你能跑哪去?”
杜朝颜没和他们争辩,把电话卡一拔,扔进就近的垃圾桶。
随后到高中办理退学手续。
退学后,杜朝颜买了张到粤省的车票。
她花了一年时间进厂打工,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接着重新读高中。
但是,她高考失利。
有人恶意地将她锁在不知名的房间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因为缺考了两科,她的分数撑破天也只够上本科线。
杜朝颜枯坐一夜,镇下心填了所学校。
她靠着兼职和助学贷款,勉强念完一所本科大学,找了几份工作后都因为重度抑郁症无法集中精力于工作,她被辞退,最后找了份在超市做收银的工作。
*
一事无成。
纵观她的一生,杜朝颜只觉得一事无成。
她的生活没有任何波澜。
也许是成人之后,她再也没有当初那股少年心气,每日灰扑扑地穿着式样几乎一样的长裤短袖,日复一日进行枯燥无比的工作。
唯一让她觉得有趣的,大概是一件事。
——她在挑自己的死期。
死在哪一天,她无所谓。
*
今天五月一日,五一小长假的第一天,依旧要工作。
杜朝颜拿起条码扫描器,将堆积在收银台小山般的商品一一扫描清点清楚:“一共一百二十三块八。”
站在收银台前的女生出示付款码付了钱,抬头见到她时有些惊讶:“你怎么五一还工作,你们五一轮班休假吗?”
杜朝颜波澜不惊地看着她。
女生只好补充一句:“我上周五来这买东西,也是你在这。”
这时下午三点,女生身后没人,杜朝颜不能借着忙碌的幌子停止这场谈话,只好和她解释:“老板找不到人轮班替我。”
女生撇嘴,为她打抱不平。
“万恶资本家。”
杜朝颜神色平淡,脸上没有和她一样的愤懑。“生活就是这样。”
“那得多无聊啊,你不如趁其他工作日的时候请个假,好好出去玩一玩,做一些有趣的事情。”女生好心地给她提建议。
杜朝颜点点头,谢过她的好意。
*
多云天,到傍晚时云开见日,五点下班,杜朝颜步行回出租屋时,她常走的那条路正在维修。
迫不得已,她只好选择另外一条路回去。
另外一条路的路边竟然有一个大型的湖泊,不少人在湖边散步嬉闹。
杜朝颜难得驻足欣赏落日缓缓沉入波光粼粼的湖面。
真好看。
她想。
她生长的小山村没有秀美湖泊,只有一条不可欣赏、排满工业废水的河流贯穿了整个小镇。
就像她的生命,贫瘠单薄,从一而终。
杜朝颜眯了眯眼。
她决定在这死去。
很快地决定好这事之后,杜朝颜步伐轻快地往出租屋赶。
她甚至预定好了什么时候死去的日期。
——五号那天正好。
*
晚上,杜朝颜随意刷了遍朋友圈。
映入眼帘的都是些读书时代添加的一些店铺老板投放的广告,还有房东和超市老板分享的聚餐日常。
杜朝颜觉得有些无趣。
她下拉朋友圈页面,刷新成功。
页面跳出“w”更新的朋友圈。
是一张高德地图的定位截图。
地址显示为新城区的四季公园。
这个公园恰好距离杜朝颜的地址不远。
这倒是很稀奇。
杜朝颜呆的这个城市不过是丁点儿大,她并不觉得对方会来到这儿。
但下一秒,她接到一个未知来电。
“杜朝颜同学。”接通后,这是对方的第一句话。
杜朝颜没有回答,她在等对方的第二句话。
“我在四季公园,你能来和我见一面吗。”
说实话,杜朝颜并不想麻烦自己。
她已经洗漱完毕,换好睡衣。
如果出门势必要重新换上常服和板鞋。
知道她的沉默就等于拒绝,对方的姿态放得更低:“我从B市来到这里,听说你对M市很熟,可以带我去附近逛一圈吗,我很快就要离开了,只耽误你半个小时。”
杜朝颜思索良久才同意。
——她剩余的时间并不长,见一见曾在她生命长河中出现过的人也不错。
把脏衣服丢进洗衣机里,她又进入浴室换好常服。
临出门,她对着镜子照了照。
苍白的脸,乌黑的发,还有无神的眼。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一瞬恍惚。
回过神后,杜朝颜随手从冰箱里取了两听可乐。
*
杜朝颜到的速度很快。
青年坐在长椅上,路灯将他的影子投至身后。
杜朝颜看了许久,没有第一时间叫住他。
等到了十分钟左右之后,她才慢吞吞地踱着步子走到这人跟前。
“同学。”她礼貌地叫他。
魏重楼一怔,兴许是没有第一时间认出她,但还是以熟稔的语气招呼她。
“你来了,坐。”
两人一起挨着长椅坐下,中间隔着半臂的距离。
魏重楼开口问她:“你高中毕业是来到这儿念大学吗?我许久没见过你,没想到你和从前相比,变了许多。”
杜朝颜轻描淡写:“是人都会变。”
魏重楼哑然,原先打算说的话都卡在喉咙里。
杜朝颜倒不觉得尴尬,她主动转移了个话题,问起魏重楼为什么要来这个公园。
“我在小红书上看到这个公园里一个小寺庙很灵验,特地来看看。”
四季公园确实有个小寺庙。
杜朝颜随手开了罐带来的饮料递给他,自己则另外开了一罐。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呢,我记得这个寺庙下午五点就关门了。”
魏重楼先是道声谢,才接过她递来的饮料喝了两口道:“我六点的航班到了这,打车过来花了十几分钟,来的时候寺庙关门了。但听说这儿七点半有音乐喷泉,所以打算先在这儿等一等。”
长椅对着的便是一个巨大的水池。
附近已经有不少居民游客在等候。
杜朝颜看了一眼倒计时,还有三秒。
刹那间,悠扬的小提琴乐声随着平平无奇的水池骤然迸发的水柱一同出现。
红、蓝、紫三色的光依次重复出现,为随着音乐不停变幻的喷泉涂抹色彩。
围观者惊呼赞叹,魏重楼拿出手机录了个十几秒钟的视频留念。
杜朝颜没动,手机仍然放在兜里。
或者换言之,她的相册空空如也,形同虚设。
她从不觉得有什么好记录的东西,无论好与坏,她只用眼睛去看去听,这就足够了。
音乐喷泉一直持续半个小时才结束,两人在此期间没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欣赏。
等到音乐声止,光亦随人群褪去,杜朝颜才有下一步的动作。
她挥挥手,干脆利落地和魏重楼告别。
“学长,半个小时过了,我该回去了,再见。”
魏重楼沉默一笑。
这位学妹向来一板一眼,不愿别人贸然插.入自己的生活中。
她能来见他一面,已是做出的巨大让步。
*
魏重楼,D市一中的优秀学子,常年霸榜一中校排名第一的宝座,还是当年C省的高考第三名,他拥有俊朗的容貌,温和的性情,完美的出身。
旁人眼中,魏重楼此人,从出生以来就顺风顺水地长大。
如果不是杜朝颜偶然发现,这位乖学生被他的继父拖到角落暴打,杜朝颜和他不会有任何交流。
两人会像两条平行线完美错开。
时光要倒回六年前。
杜朝颜还在上高二。
晚上时她和父母吵了一架,拿着手机离家出走,到附近商城过夜。
彼时新推出一部文艺爱情片,观影时间在凌晨十二点左右。
杜朝颜一时兴起,随意买了张电影票和玻璃瓶装的橙子汽水,坐到影院的角落。
这场电影看的人不多。
除了她外只有一家三口坐在前排位置。
她中途因剧情过于无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等到电影结束,她只看到了留在影院中的另外两人,其余的那个女人不见踪影。
杜朝颜跟在他们身后出了影院。
中途她去上了个厕所,思忖着去网吧熬个通宵,特意拐了条偏僻的小道过去时,她意外地再次见到在影院看见的俩人。
其中一位她认出来,是常年稳居光荣榜的魏重楼。
他在被单方面地殴打。
男人对他拳打脚踢,动作不留余力。
杜朝颜站在他们身后看了一两分钟,本来并不想多管闲事,毕竟她自己的生活都过得一团糟,再掺和别人的事岂不是更麻烦。
偏偏那位低眉顺眼的好学生突然抬眼和她对视上。
打他的男人意识到身后有人,刚想转身。
杜朝颜手上没扔的玻璃瓶哐当一下砸到他的脑袋上,刹那迸溅成玻璃碎片落下。
杜朝颜一把拉过魏重楼转身就跑。
她跑得很快,衣摆被夜风吹得鼓起来,像是海燕舒展的双翅,仿佛下一秒就要撞进风暴里。
四周一片阒寂,两人逐渐从乌漆嘛黑的小巷拐入马路边,路灯投来令人安心的光。
杜朝颜确定男人不会追上来后才放开他的手,没有说话,做了个手势表示自己送他到这就到此为止。
魏重楼喊住她:“你是……杜朝颜吗?”
杜朝颜没回答,给他指了个方向:“继续往右一直走,你能看见一家诊所。你可以去那儿处理你的伤。”
她挥手告别。
第二天,魏重楼不知从哪获得她的联系方式,加她为好友,向她道谢,并表示碘酒和棉签已经送到她的桌子上了。
杜朝颜没回。
那天将玻璃瓶砸向男人的头时,有一小块玻璃碎片刚好刺入她的胳膊上,杜朝颜的同桌为她处理了一下,并没什么大碍。
之后两人再未有任何交集。
和父母决裂那天,她半路逃走后重新进入学校收拾东西,同桌给她递了一封信,说是别人给她写的情书。
杜朝颜没心情玩这种恋爱游戏,拜托她同桌把信送回去,自己胡乱将东西塞进包里就走了。
出门时,因为走得急,还和路过他们班的魏重楼撞到了。
杜朝颜淡漠地道声歉,将人扶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是她和魏重楼仅有的两次交集。
她不明白为什么魏重楼要特地见她一面,也不想探明原因。
答应来见他一面也不过是自己临时起意。
但临走前,魏重楼终于道明来意:“……你还记得,高二那年别人给你送的那封情书吗?”
杜朝颜对上他满怀期待的眼。
“不记得。”
她道。
*
回家后,杜朝颜和房东以及超市老板说明自己即将离开这座城市,搬回老家生活,所以过完五一假期后,她将退租和辞职。
房东是位慈祥和蔼的老太太,为她的离去感到惋惜,但表示理解。
老板就有些难缠,他边在电话那头吞云吐雾,边大着嗓子问:“小杜你这就不对了,现在工作那么难找,你老家那个穷地方,哪能找到像我这儿那么体面的工作。如果你非要走,那我就不给你发上个月工资了。”
杜朝颜站在阳台一侧,俯瞰对面居民楼,神色不变:“好啊。明天一大早我就把你和段阿姨亲嘴的照片贴超市门口,顺便把这些照片给老板娘和您的熟人都发一份。当然,我还会雇十个人举着喇叭站超市附近,告诉路人您和段阿姨的风流情史,让他们也见识见识。”
老板气得跳脚。
“杜朝颜,你敢,信不信老子明天就找人上门把你家砸了。”
“房子是我租的,您倒是可以试试砸了房子,只是房东奶奶那个在市公安局工作的孙子,可能会让您吃些苦头。”
老板气极,破口大骂。
最后他把上个月工资转到她的账户,留下最后一句“滚蛋吧你”,便拉黑了她的所有联系方式。
杜朝颜把手机扔回沙发,开始收拾东西。
她的东西并不多,除了必备的洗护用品外,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床上的两张薄被。
其余的便是出租房里原有的家具。
杜朝颜用黑色头绳扎了个利落的马尾,便拿起扫帚和拖把清理房间。
扫帚探入衣柜底下时,一个笔袋随着灰尘被清扫出来。
杜朝颜动作一滞,捡起笔袋,拉开拉链,里边除了一些高中时期用的文具外,还有一张叠起来的纸。
这张纸是十分常见的A4纸,但上边却龙飞凤舞地记录着一个人的个人消息,比如联系方式、家庭住址、生日、兴趣爱好等,俨然仿照同学录的格式,甚至纸张的空白处还用圆珠笔画了只萌萌的兔子。
兔子下边是这人端正的签名:晋繁缕。
杜朝颜从回忆中忆起这个人,不由地露出笑,这笑容却转瞬即逝。
和魏重楼不太一样的是,她与晋繁缕之间更像两条相交线,尽管有过两年的短暂接触,但也只是和对方借过,继而在自己的人生轨道中继续行进。
如果不是奶奶寿终正寝前,把杜朝颜落在父母住处的东西收拾好带回老家,并嘱咐她要拿走这些东西,她也许永远也不会看到这张夹在她笔袋里的A4纸。
杜朝颜失神般地愣在原地。
几年前的A4纸留到现在已经略微泛黄,仿佛沉寂于过去的回忆。
她看了许久,才将其纸叠成小方块塞到手机壳里。
——她与这个世界上的联系纽带太少太少,自奶奶离世后,杜朝颜常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完全脱轨,仿佛游离的孤魂无处可去,无家可归。
深夜失眠时,她时常盯着天花板与墙壁相连处的蜘蛛网,一盯就是一整夜,然后在工作时间准时出门,顶着黑眼圈上班。
但她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
五月五号,晚上十点半,杜朝颜收拾东西出门。
临走前,她给收拾干净的出租房录了个视频发给房东奶奶。
房东回得很快,退回押金后祝愿她一路顺风。
杜朝颜发了个微笑的表情。
退出聊天,杜朝颜将老板和段阿姨亲吻的照片发给老板娘以及其他人后,迅速删除好友。
走出小区,她绕了个远路,把装着私人物品的黑色塑料袋扔到垃圾池里。
沿着新城区的另外一个方向走去,跟着导航,她来到湖边时,时间将近零点。
附近静悄悄,没有路过的行人和车辆。
杜朝颜往湖泊的另一边走去。
这时,一阵系统自带的电话铃音响起。
杜朝颜这才想起,被她遗落在口袋里的手机忘了扔。
她从口袋掏出手机看了眼来电者是谁。
本不想接这通电话,奈何手一抖,来电接通。
那头传来急促的呼吸声和抽泣声。
杜朝颜脚步一顿。
“喂?”
“杜朝颜,你在干嘛?!”
声音既从手机扬声器传来,也自后方传来。
杜朝颜下意识地回头。
她被一具柔软的躯体扑倒在湖边草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