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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云泼斜影照碧间,翩翩狂语解无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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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陨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偏室内,看其规格,仍在皇家行宫内院。
周围不见人影,只有一个小太监看着一盏精制小炉,正在烧水。
又看窗外天色,似已过午时。除了咕噜噜的烧水声,竟不闻一声鸟鸣。
缪陨躺着,不知如何是好,是起身还是不起。
那小太监一起身,回头看见缪陨醒了,神情甚是兴奋,连忙拱手作揖。
“小的给公...给夫人请安...”
缪陨刚要张口,忽觉咽喉一片灼热干燥,疼痛难耐。
小太监见状连忙取盖碗,倒了炉上炖着的水,却是汤药。
药不甚苦,缪陨尝出是甘草。
“多谢公公,不知是否瑛夫人将小女安顿在此?”
小太监狡黠一笑,“不是瑛夫人,我家主上是夫人的另一位故人。”
“你是...宫里的人?”
“呵呵,夫人放心,长公主和皇后听说太子东游返驾,午宴后先行回宫了。小的并非贵人眼线,主上正是当朝驯禽御师,‘鸟公子’赵子翩赵大人。”
缪陨睡了一觉,没有先前惊慌诧异,闻言却也噎了一口。
“那今日席上鬓插白羽之人...”
“正是主上。”小太监拱手白道,“夫人好生歇息,小的下去回话,去去就来。公子恐夫人见飞禽再受惊吓,已迁走了鸟群,现在园中无鸟,夫人可随便逛逛,只不要走得太远便是。”说罢拜了一拜,兴高采烈地飞步离去。
赵子翩...
想起今日席上眼神交错,缪陨又有些恍惚。
她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遇见过天南地北的男子,与师父师兄相处十年,从未让她觉得男女有别。
但和这个人,只一个照面,她就觉得这个人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他身上有种东西,对自己有着致命的吸引,简直可以说是蛊惑。
他看着她的那种眼神,她从来没有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
师父看她,好似神仙瞥视凡人,说不出有无感情,但有总有种道不明的情愫。
青子看她,总像是种包容,充满怜惜,却又仿佛因为太宠爱而不敢把她看尽。
可是今日他的眼神,简直如豺狼啃噬,又满又热的气息裹挟在自己周围,连空气都稀薄了,那样贪婪的眼神。
缪陨移步至园中,不闻鸟鸣。
忽然心头又闪过今天他鬓间那支白羽,映着他一身光鲜艳丽的华袍,素淡得有些突兀。
这赵子翩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央京就是步步为营啊,感觉时刻都在深坠,处处都是没有盖的井。
缪陨这样想着,叹了口气。
前厅赵子翩听说缪陨醒来,兴致勃勃地往院子里赶。
刚过回廊,却见缪陨独立园中,稚气的小脸有些落寞。
午后风起,漫天的流云,撒了一地无神无魄的碎影。
隔着花枝望着缪陨,却觉得她比花影更加单薄。风吹得她鬓发袅袅,一双乌瞳漾着水,似泪光点点,好不惹怜...
赵子翩胸臆间停跳一拍,自己也吓了一跳。
“深深密密无归处,默看尘肆几笑凉。”
这真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娃儿说出的话?
还是缪笔昇真的天人之师,雕琢出这么个扶星踏月之质?
又或如长公主所言,她真的是...
不及多想,他赵子翩从来只饮今朝酒,不忧来日事,这一步,先走再说...
“在下赵子翩,见过姑娘。”
缪陨小惊了一下,只见赵子翩褪去华裳,只着了件浅灰泼墨的罩衫,顶发用绸子一束,潇洒翩翩。
随即淡定,忙俯身行礼,“赵公子折煞缪陨了,缪陨官品阅历不及大人,受不了这一拜。”却又回味他叫自己“姑娘”,有些新鲜,顿觉亲切。
“哈哈,姑娘当真要以官品与子翩寒暄,子翩却白白等了姑娘这半日了。”
缪陨听他这样嗔怪,莫名有些羞赧,“公子莫要怪罪,今日...今日多谢公子放鸟替我解围。”
“不必放在心上,姑娘才艺双绝,长公主没法强拿,也在尴尬。子翩既是替姑娘解围,也是替公主解围。只是不想姑娘竟然害怕飞鸟,惊厥过去,倒是子翩的不是了。”
一句话提醒缪陨赵子翩还是长公主的人,刚才的一点沉醉又有些失了味。
缪陨看着赵子翩细眉澈目,不知是不是场景情境有变,此时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与上午相比,通透明朗,洁净无邪。
赵子翩看她不说话,探出手来,握住缪陨手腕。
他手指极凉,吓了缪陨一跳。
“姑娘莫急,今日公主给你下了‘噤声软筋’,还好你体内有真气相护,才没出大碍,此刻只想再探探脉息罢了。”说罢触上脉门。
“无事,许得乏力几日,药性散去便好。”
缪陨怔怔,公主果然早有准备。
这会气氛颇有些尴尬,缪陨不是看天,就是看树。
赵子翩却显然不以为意,在一旁侍花弄草,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缪陨说话。
“姑娘那日抽中了我的无字笺,却为何不肯登船一见?”
缪陨暗自努嘴,果然是要说这话题...
“随便选了一盏灯,没想到会中,当时并无心情登船造访,得罪了。”
“随便挑中?”赵子翩巧笑翩然,“姑娘可奇怪我为何知道无字之笺是被你抽去?”
缪陨摇头。
“呵,我若说自己也会辩机,早已知道姑娘会去,便早早恭候,姑娘可信?”
“哦,那你为何不算出我不会登船,还要去干等?”
缪陨自然不会让赵子翩话占上风,不过她倒真好奇为何他会知道无字笺的去处。
“哈哈,扶星女果然犀利,”赵子翩坦然开怀,“不过姑娘可知,有些事,算出来和去经历,那滋味是全然不同的...”
“空等有什么好经历的...”
“说等待,世人都害怕空等。可那种满心期许的煎熬,于有心之人来说,却也是种享受。等待无果的那种荡然于心的落寞,于空旷之中却也有充实和收获。子翩自幼随先师入宫,宫闱之大,大的女人们心都空了。有多少佳丽秉烛苦守,却一生不得圣上一夜临幸;子翩亲眼见识了贵人们为不让自己陷入无休止的等待而穷精竭虑,崔老年华...不禁心叹,那夜夜承欢忘怀,旖旎闱间的情人,又怎能体味到痴情等待的美妙呢?”
“姑娘年纪尚幼,等有朝一日,独守清辉,寂寂痴等心上之人的时候,便知道子翩今日之语是多么玄妙了...”
缪陨哑然。
席间辩机之说是糊弄长公主的。不过她从小看师父摆箸拜卦,觉得未雨绸缪,神机妙算总是好的,却从没想过还有这种说法。
知道那个人不会来,却依旧等待,长久守候,这听着倒像是...像是师兄为自己所做的...
原来如此这般...
天机算尽,却依然情愿追逐命运,有滋有味地看自己灯枯油尽,衰老华年,这不正是师父的逻辑?
自己跟随师父这么多年,从没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赵子翩却这样解语人生...
原来自己白白封印了前世记忆在魂魄里,这一世,活过十几年,仍是懵懂,连身边的人都猜不透,看不真切...
赵子翩的话,她无法完全理解,却又更加无以驳辩。不知这番动人的话,是荒唐多一点,还是晦涩多一点。就这样生生砸在自己心坎上,生疼。
赵子翩心底偷笑,这小女儿家在脂粉堆里滚打三年,竟还是未解风情。
要过多少年,她才能含笑着回味今日,回味自己对她爱情的启蒙?却不知这一遭,他启迪她的,又不只只是情爱...
“害公子苦等,绝非缪陨本意,只是心情所致,加之缪陨怕鸟,公子舫上难免珍禽栖息,缪陨就是想上也不敢啊!”缪陨回神为辩解,话语中却似有几分无奈。
“嗯...姑娘在这世上惧之何物?为何怕鸟?”赵子翩知趣的翻过一页,这一问却又直击缪陨心底。
“自幼害怕两样东西,怕黑怕鸟。”
缪陨自白,过了这半晌,她思绪放松了不少,言语也诚恳许多,不觉拘泥,不知是不是赵子翩刚才一番话对她真的有种特别的感召。
“为之为何?”赵子翩又问。
“夜晚本身并不可怕,但是黑暗会吞噬一切可见的事物,害怕的,是黑暗中涨入眼帘、浸透心扉的未知。
鸟儿本身也并不可怕,但鸟能飞而人却不能。鸟儿虽小,与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相比无论体能与智慧都微不足道,但他们能飞翔,去看我们看不见的风景,呼吸我们永远吐纳不及的空气,感受永远不会拂过我们身体的风...
我害怕鸟,害怕他们羽毛的振动。那代表着一种无法企及的高度和凡人永远无法感受的自由,一种风和血相交相融的快感。那些鸟儿的眼睛,并不智慧但充满决绝,让被凝视那些匍匐于世的生灵感到惭愧...
所以鸟儿的一翕一动都让我惊心动魄,发自内心的战栗、寒冷。”
是了,她就是害怕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她得不到黑暗中那种完全遁隐的安全感,她得不到鸟的自由,越是得不到,自己的欲望就越滋生出恐惧。
缪陨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或许是好久没有人这样大胆地直探自己的心扉,她竟然又像以前一样,变成了一个心直口快的孩子。师父默然离去,青子木讷自闭,瑛夫人蹑手蹑脚,小心翼翼...
缪陨已经很久没有说过心里话了。却并没有生疏之感,好像许多话早已写好了搁在心里,只等来人撩扉拨探,便如同一场急不可待的自白,霎时昭然若是。
缪陨看不见赵子翩的眼睛,那一双雌雄莫辩的美目,在姗姗羽睫下,惊诧微瞠。
“没想到我爱鸟的缘由,竟让你怕鸟...”
赵子翩含笑喃喃,随即一个拱手,回过神来向缪陨郑重行礼,“子翩有一事相求,请姑娘成全...”
“愿请姑娘到画舫一游,下月初五,子翩一灯独放,只待姑娘,且决不带鸟出行;若姑娘不去,子翩日后便永不放灯,世上也再无羽笺小盏,锦灯夜行!”
“这...”
“姑娘不必立时应答,”赵子翩忙道,“子翩一言既出,愿赌服输。下月初五,姑娘心意自有分晓。不过子翩倒要劝姑娘,凡事莫要思虑过甚。花难常艳,树难常春,姑娘红颜豆蔻,莫要遗憾韶华。”
说毕转身,大步流星而去。
缪陨惊心。
未等反应得及,赵子翩却又折回身来,面露狡黠。
“还有一事,今日子翩抱起姑娘,不料从姑娘膝下滑落一物,不知是个什么物事?”
说罢掏出两个圆圆扁扁的棉垫。
缪陨羞赧之余,又有些孩子气的得意,“这是我差人做的,‘膝下伴君’,跪着用的,你若有需,可送与你...”
“‘膝下伴君’?哈哈哈,姑娘真是有趣。心领了,姑娘难道不知,子翩生长宫中,却并非长跪之人。”
赵子翩朗笑出声,将两个棉垫塞进缪陨手里,扬长而去。
缪陨一张手,却见这“膝下伴君”之中,塞着那支白羽。
他到底是怎么知道自己抽中了无字笺的呢?
那日被匆匆赶来的瑛夫人接回去,缪陨才从她口中知道了自己昏厥后的故事。
长公主没有下罚,反却赏了缪陨采邑锦匹,各色粉脂、玩物,并御用的文房四宝无数。
还赏了一把上古宝琴,名唤“独骚”。
缪陨和瑛夫人都颇有些纳罕,就算是以退为进,也不用下这么大血本吧。
于是缪陨再次追问自己身世,想要一探究竟。
瑛夫人倒还是那句话,时机未到。
她倒不是糊弄缪陨,只因知道缪笔昇应是早有安排,会给她旨意。这些日子以来,虽然缪陨已受封加冕,到底地位未固,缪笔昇也没甚动静,她不敢贸然走这一步。
不过以缪陨之冰雪聪明,也只怕已猜出个大概。虽不能全知底细,到底分清了局势缓急是肯定的。不过缪陨几次询问,自己不愿透露,她也安然作罢,只怕这孩子总是听缪笔昇的话的,不会胡来;再之她自己身陷囹圄,不得自由,怕是也对更深处的秘密也没有太大的兴趣。
另一边,长公主对缪陨肯定早已起了怀疑,不然不会对个孩子大费周章,变戏法似的陪她耍戏,恐怕不只因为她是缪笔昇的徒弟这么简单。
晚春柳絮张狂漫天,多少人望絮心忧。
全做汛香水,洋洋送春东。
缪陨不管这摊麻烦,因为她还有另一份忧愁。
...那种满心期许的煎熬,于有心之人来说,却也是种享受...
...等待无果的那种荡然于心的落寞,于空旷之中却也有充实和收获...
...那夜夜承欢忘怀,旖旎闱间的情人,又怎能体味到痴情等待的美妙呢...
...花难常艳,树难常春...莫要遗憾韶华...
难得心波荡,未料福祸,闷煞豆蔻。
机缘难辨,端见下章。